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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十年慶典
19.10.25-19.10.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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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址:重慶市 渝中區(qū) 重慶大劇院 國際時尚發(fā)布中心
發(fā)布:百兆小編
科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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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十年慶典
百兆小編
等級6,積分28345
19.10.25 12:15

編者薦語: 
阿缺的《彼岸花》發(fā)表于蝌蚪五線譜網2018年6月28日,入圍第十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最佳中篇小說獎。 



不知怎么回事,春天剛到,我就感覺肩膀靠后有些癢。我讓老詹姆幫我看下。他叼著煙繞到我身后,看了半天,用手勢說:“沒事啊?!?nbsp;

“可是癢癢的?!蔽肄D身,用手勢回道。 

老詹姆的脖子已經腐爛,因此只能用擺手代替搖頭,說:“不可能不可能,我們的神經都爛掉了,除了永恒的饑餓,沒有任何知覺,怎么可能覺得癢呢? 

你是不是太久沒有進食了,放心,我最近在風中嗅到了血肉的味道,這幾天我就帶你過去覓食?!?nbsp;

我不信,讓他找了兩塊鏡子,一塊在前,一塊在后,對照著看。 

我看到我的右肩后側有一道巴掌長的傷口,肉已經翻開,灰褐灰褐的,像一張微微咧著的嘴巴。這張嘴巴里,隱隱可見有一個黑色的小東西。 

“你不是說沒什么嗎,怎么還有這個小東西?” 

老詹姆又看了一會兒,說:“不知道這是什么?!彼斐鍪种?,往傷口里挖了挖,鏡子里,我能看到我的腐肉粘在他手指上。 

他太用力,傷口又撕開了些,新露出的肉依舊是灰色的。我無聊地打了個哈欠,哈欠打完的時候,想起來,這個傷口是上次在一個山坡上追逐活人時,被一根樹枝劃出來的。 

“太緊了,挖不出來,”老詹姆頹然站到我面前,打著手勢,“可能是露出來的骨頭吧。” 

“哦。”我晃了晃手。 

這時候已經是傍晚,但這座海濱城市的夏天,白晝很長,天空依然是一片幽寂的黛藍色。海上波光粼粼,一條被拴住的人力船浮在海面,載沉載浮。 

很多僵硬的人影徘徊在岸邊,漫無目的,走來走去。 

“他們在干什么?”我問。 

“最近海上會飄來一些尸體,”老詹姆吐出煙頭,又點燃一支,叼在嘴里,“是有血肉的,剛死不久。跟我們不一樣?!?nbsp;

正說著,海邊的人們一下子躁動起來,跑進海水里。我踮起腳,看到金黃色的波光里,一個人影正隨波起伏,飄蕩過來。 

人們向那具尸體跑過去。喪尸手腳不協(xié)調,無法游泳,但幸好到海水齊腰深的地方,他們抓到了尸體。 

他們腐爛的臉上露出欣喜,喉嚨里發(fā)出奇怪的咕嚕聲,一起伸手,撕扯著尸體。 

那是個中年男人,的確剛死不久,血液呈褐色,在海水里并不散開。 

但依然有血液的氣息。 

我鼻子一陣抽搐,肚子里的饑餓似乎瞬間被放大了無數(shù)倍。這饑餓驅使著我,也向海里跑去。 

但我和老詹姆來遲了,跑過去時,人們已經散開。海水里一片臟污,但用手一捧,水里什么也沒有。 

“他們下手真快。”我說。 

“那當然,這么多喪尸,才一具尸體。你們不是有句古話嗎,僧多……”他比劃了半天,似乎在已經干枯的腦仁里思索,但久久沒有結果。 

“粥少?!蔽姨嫠葎澇鰜?。 

“嗯嗯,粥少?!彼麧M意地點點頭,“真形象。” 

索拉難病毒肆掠,在人類中間劃分出僧和粥的區(qū)別,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來著? 

我苦苦回憶,發(fā)現(xiàn)已經記不清。 

身為喪尸,其他都好,就這點壞處,能記得的事情越來越少。 

你也不能怪我,喪尸的大腦會慢慢枯萎,有時候晃腦袋,都能聽到里面咯咚咯咚地響,仿佛腦干正像兵乓球一樣在頭骨里撞來撞去。 

每撞一次,能記得的事情就少一件,等大腦完全空掉之后,唯一剩下的感覺,就是饑餓了吧。 

這種饑餓不會要我的命——因為已經死過一次,但它也永遠不會消逝,只會驅使著我去追逐活人,去撕扯血肉。 

但今天,我跟老詹姆往岸上走時,他的頭顱依舊咯咚咯咚,我的腦袋里卻一片安靜。我晃了晃,打手勢問:“你能聽到我腦袋里的聲音嗎?” 

老詹姆說:“沒有?!?nbsp;

我有些憂愁,“我是不是生病了呀?” 

“我們是喪尸,喪尸一般不怎么感冒發(fā)燒。”老詹姆安慰我說,“你放心,可能是你剛剛跑的時候,把腦干從耳朵里甩了出去,所以里面空了,就沒聲音。” 

我這才放心下來,又往身后看了看,波光依舊粼粼,只是黯淡了許多。 

夜色正降下來,海水在我們腿間緩緩起伏。在一條條海浪間,我并不能找到我的腦干。 

“可能被水沖走了吧?!崩险材氛f,“也是好事,沒了腦子,就沒了煩惱?!?nbsp;

我們只得走上岸,打算繼續(xù)在城市里游蕩,就像此前的無數(shù)個夜晚一樣。 

但作為我跟你訴說的這個故事的開頭,它必然不能平淡如往日,它得出現(xiàn)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。 

而這個異常,就是我突然站住了,腦袋里有電流躥過的滋滋聲,我說:“我想起來我是誰了?!?nbsp;

“看來你真的生病了。” 

“我沒騙你!”我努力抓著腦袋里的那一絲電光,記憶由模糊變得真切,仿佛從濃霧中飛出來了一只鳥。 

起初,它只是霧中的一個陰影,現(xiàn)在,它落在了枝頭。 

我打的手勢有點顫抖,說,“我我我,我是一個,一個,一個……”但我始終看不清那只鳥的模樣,說不出關于我身份的最終答案,“我是一個男人,是一個學生,一個音樂愛好者……但我是誰呢?” 

在我糾結的時候,老詹姆一直叼著煙,安靜地看著我,腐敗的眼球里透著憐憫。 

因他不能呼吸,煙只能自然燃燒。火光緩緩后移,他的臉上越來越亮。 

他慢慢舉起手,在幽暗的空氣里打著手勢,說:“如果想不起來,就算了?!?nbsp;

我點點頭,說:“好吧,我想不起來我的身份,但我記起來我的家在哪里?!?nbsp;

老詹姆疑惑地問:“在哪里?” 

我?guī)е?,走過滿地狼藉的街頭,穿過許許多多緩慢走動的喪尸們。他們僵直地游蕩著,看到我們,打手勢問道:“你們吃了嗎?” 

老詹姆回答說:“沒有?!?nbsp;

“我們剛才吃了?!?nbsp;

“羨慕你們?!?nbsp;

“但沒有吃飽?!彼麄冋f,“永遠也吃不飽,吃不飽呀吃不飽,餓呀餓。”他們的手整齊地揮舞著,訴說著肚子里的饑餓。 

如果他們的聲帶還在,我想,他們會齊聲歌唱,唱一整夜。 

歌詞只有一個字,餓。 

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成為這個默劇的群演之一,拉著老詹姆,繼續(xù)穿街過巷。 

天開始黑的時候,我們走進了一棟大樓,盡量彎曲膝蓋,爬了十幾層,推開一扇門。我說:“我以前住這里?!?nbsp;

夕陽的最后一抹光輝從陽臺照進來,落在凌亂的地板上。這個房子不大,八九十平的樣子,兩室一廳。 

客廳里一片凌亂,彌漫著惡臭,主臥的床也皺巴巴的,次臥的門卻關上了。 

我們推了推,沒推開,也就放棄了進去的想法。 

“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?很普通嘛,看來你生前也只是個一般人,裝修品味也不怎么樣?!?nbsp;

我沒理他,在屋子里翻找,但沒有找到任何跟我有關的東西。 

正要懷疑是不是這突如其來的記憶欺騙了我,這時,老詹姆從臥室的桌子上拿起一本書,翻了翻,一張照片從書里掉出來。 

他撿起來,看看我,又看了看照片,說:“這男的是不是你?你現(xiàn)在臉上都僵硬了,長得有點變化,但照片上的人跟你很像。” 

我湊過去,借著淡淡的斜暉,看到照片上的一對男女。他們站在海邊,依偎在一起,很幸福的樣子。我瞇著眼睛,仔細看了半天,突然激動起來,說:“我我我……” 

老詹姆把照片跟我對比著看,看了一會兒,點點頭:“看不出來,你以前還挺帥?!庇种钢掌系呐?,“這是誰?” 

照片上,女孩比我矮半個頭,靠在我懷里。海邊斜陽的光在她的笑容里搖曳,她的眼睛也閃閃發(fā)光。我仔細看著,關于她的身份卻想不來半點兒。 

但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。我搖了搖頭,把照片收起來,對老詹姆說:“等我以后想起來了告訴你?!?nbsp;

老詹姆又露出那種憐憫的眼神,看著我說:“你不要想起。不管我們曾經是誰,我們現(xiàn)在都是行尸走肉。記憶對我們來說,是另一種病毒,更加有害,比饑餓更讓我們痛苦。我想,忘掉我們是誰,是喪尸的一種自保機制,你不要抗拒這種機制,你不要想起。” 

老詹姆總是能說出這種有哲理的話。我佩服地說:“你生前肯定是個很不一般的人?!?nbsp;

“那是,我應該是個教授,”他說,“或者作家?!?nbsp;

我深以為然,又補充說:“也有可能是個煙鬼,得了肺癌那種?!?nbsp;

“你還要待在這里么?”他打手勢問。 

“嗯,”我說,“我看看還能不能想起更多。” 

老詹姆拍了拍我的肩膀,讓我的那道傷口又是一陣酥癢,然后轉身出了屋子。 

不管他生前有多么高貴尊崇的身份,現(xiàn)在,他只能依從本能,在城市的夜里晃來晃去,漫無目的。 

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,閉上眼睛回想。但那只穿過濃霧而來的鳥已經振翅而去,想了半個多小時,除了我曾住過這間房子,回憶不起更多。 

我晃了晃腦袋,輕微的咯咚聲和吱呀聲響起了。 

原來我的腦干還在,我欣喜地想著,正要離開,突然愣住了——咯咚聲是腦仁在頭骨里晃動,那吱呀聲是什么呢? 

我慢慢轉過身子,看向次臥的門。 

斜陽沉入海平面,黑暗鋪天蓋地。在黑暗籠罩這間屋子之前,我看到次臥門輕輕移開,門后面探出一張女孩的臉,警惕地張望著。 

這張臉很熟悉。 

半個小時前,我在一張照片上看見過。 



哐當,超市的玻璃門被我和老詹姆砸開。 

這間超市曾經的主人是個胖子。城市淪陷之前,他每天坐在收銀臺后面,只露出一個肥胖的腦袋。 

我從沒見他出來過,仿佛他的身體跟收銀臺長在了一起。后來喪尸襲擊這座城市,胖子老板被咬中了手臂,很快,他的身體開始僵化。 

但他還是每天站在收銀臺后面,一旦誰靠近,就露出尖銳的牙齒。直到有一天清晨,我看到他在超市門口徘徊了很久,我晃晃悠悠地走過來,他問我,他為什么要守著這里。 

我說這是你的家。他搖了搖頭,用手勢說,活著的時候我忘了,死了我才記起來,我的家在北方。然后他便一路向北邊走去,再也沒有回來過。 

這間超市就空了下來。 

現(xiàn)在,我們踩著碎玻璃走進去,里面空空蕩蕩。冷風從貨架的另一邊吹過來,涼颼颼的。 

老詹姆打開冰箱,一股腐臭傳出,他深吸一口,露出很享受的表情。他從冰箱里撈出一條豬肉,咬了咬,又一口吐出來,說:“硬邦邦的,不好吃。”他把臭肉扔下,轉身從收銀臺前拿了幾條煙,拆出一支,在嘴里點燃。 

我則找了輛推車,穿過一排排貨架,來到食品區(qū),邊走邊把貨架上的食物和水掃進推車里。 

“我說,你怎么有心情來打劫超市了?”老詹姆走到我面前,邊后退邊打手勢,“這種事,只有人類才會做啊?!?nbsp;

我一手推車,一手掃貨,沒空與他交流。走過一排貨架,推車里都堆滿了,我才停下來,說:“我想試試別的口味?!?nbsp;

老詹姆搖搖頭,“這不符合我們喪尸的設定。你是不是昏了頭,還是說,你身上的索拉難病毒又變異了?” 

“我只是想試一試?!?nbsp;

“如果發(fā)現(xiàn)好吃的,記得告訴我?!崩险材繁硎纠斫猓D了頓又補充說,“最近空氣里的人味加重了,恐怕是人類幸存者又想來襲擊,你要注意,最近很多喪尸被他們抓過去了?!?nbsp;

我一愣,“人類抓我們干什么?” 

“誰知道?人類的想法太多,我們猜不透的。還是當喪尸好,這么單純,腦袋里只想一件事,就是咬人?!闭f完,他把煙揣在兜里,邁著僵直的步伐,走出超市。 

等他走后,我推著裝滿食物和水的小推車,走出超市,穿街上樓,回到了家里。我腿腳的肌腱也硬化了,上樓的時候,只能邊爬樓邊拉著推車。 

每上一階,推車就巔一下,等回到家里,推車里的東西散落了一大半。 

但即使只剩下這么少,當吳璜看到它們時,還是露出了驚喜的笑容。 

吳璜就是那個藏在我房間里的女孩,也是照片上的女孩。 

我第一眼看到她時,肚子里的饑餓感轟然一聲,放大了無數(shù)倍,席卷全身。 

我能聽到她的心臟在砰砰砰地跳動,像強力的泵,每跳一次,就將新鮮的血液壓進身體各處。我也能看到她細瘦的脖子,雖然蒙上塵污,但隱約可見微微凸起的血管,散發(fā)著芬芳。 

于是,我低吼著撲向她。她驚叫了一聲,想掙脫,但別說她了,就算成年男子也無法抵抗喪尸的力氣,她最終只能揮舞雙手,徒勞地拍打我的肩膀。 

就在我將牙齒刺進她脖子的前一瞬間,她打中了我的右肩。那股麻癢的感覺再次出現(xiàn),腦袋里電流滋滋,鳥從濃霧中振翅而出,照片上依偎的男女歷歷在目,背景里的海浪緩緩起伏。 

然后,饑餓感如海水退潮,縮回胃中。 

我放開女孩,捂著肩膀后退。她蜷縮進墻角。 

一個喪尸,一個女孩,就在這么在幽暗的房間里對視。 

“別害怕?!蔽掖蛑謩?,但她眼中依舊布滿驚恐,這才意識到她不懂我們喪尸之間的交流方式。 

我想了想,從破舊的口袋里掏出照片,舉在臉旁邊,然后指了指照片上的我,又指向照片旁邊我這張僵硬的臉。 

“阿輝?”女孩遲疑著說。 

原來我叫這個名字。我有些無奈地想,老詹姆說得沒錯,我生前的確是個普通人。我把照片放在女孩手里,在手心慢慢寫字:“你認識我?我們是什么關系?” 

女孩攥著照片,長久地看著我。屋子里慢慢暗下來,但她的眼睛閃著幽光,像海面上將逝的點點波紋。過了一會兒,她說:“你是阿輝?” 

我點點頭。 

“你都忘了嗎?” 

我寫道:“只記得在這間房子里住過?!?nbsp;

她盯著我的臉,說:“我叫吳璜,你叫阿輝,我們是一對戀人。你說你要保護我,但你去外面打探消息,就再沒回來過。我在這里已經等了半年?!?nbsp;

在她的訴說里,我們的故事非常平淡,是這場末世浩劫里隨處可見的生離死別——喪尸潮襲來時,我和她已經囤積好了食物和水,打算躲在房子里,等軍隊解救。 

但過了一周,外面毫無動靜,于是我跟她說:“我去外面看一下,說不定軍隊已經把喪尸趕走了?!彼业氖?,不讓我出去,我笑了笑,拍拍她的頭說:“我會回到你身邊。我會保護你的?!比缓笪页鲩T離開,留她像小鹿一樣待在黑暗里,就再也沒有回來過。 

這期間,她省吃省喝,但也即將糧盡水竭。就在她陷入絕望之際,我重新出現(xiàn)了,卻是以喪尸的身份。 

“你放心,我說了會保護你,”我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寫著,“就會保護你的?!?nbsp;

吳璜擰開礦泉水瓶蓋,咕咚灌進嘴里,喝得太急,嗆了好幾口。 

我想拍拍她的后背,但剛一動,她就往后縮了縮。我理解,畢竟人尸有別,便坐回原地,又給她遞了一瓶水。 

她吃飽喝足后,抹了抹嘴,長舒口氣,對我說:“謝謝你?!?nbsp;

我拿起筆,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道:“沒關系,反正我不吃這些東西?!?nbsp;

“那你吃什么?”她下意識問。 

我沒有回答。她從沉默中讀出了我的答案,于是,沉默加倍了。風吹進來,紙屑在地板上摩挲,沙沙聲格外響。 

“但我不會傷害你。”我把這幾個字寫得很大。 

她點點頭,說:“你跟他們好像不一樣。其他喪尸不會思考,如果是他們,一見到我就會把我吃掉。你還會幫我?!?nbsp;

其實喪尸不但有一套專用的交流手勢,還都會思考,而且比人類探索得更深。試想,當一個人有著無盡的欲望,卻只能每天無所事事地游蕩,那他注定了會成為一個哲學家。 

只是記憶太短,而饑餓感又太強烈,一聞到人類的氣息,饑餓就會驅使我們向著血肉追逐,無暇將思考所得付諸筆端——再說了,就算寫出來,又有誰會看呢? 

但要跟她解釋這些,要寫好多字,太過麻煩。所以最終我只是點了點頭,然后寫:“我也不太清楚,可能我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喪尸吧。” 

“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么?”她又問一遍。 

“嗯,我的腦仁都萎縮了?!蔽艺f,“不過你可以告訴我。我想聽以前的事情?!?nbsp;

吳璜臉上露出追憶的神色,有點惘然,說:“我們是在大學里認識的。我們都學醫(yī),但你比我高一級,在學院的迎新晚會上,你第一次見到我。我在舞臺上跳了一支舞,我不是主角,主角是一個高個子腿很長的學姐,但你看到了我,鼓起勇氣到后臺找我要聯(lián)系方式。然后整個大學階段,我們經常見面,但一直沒有在一起。后來我讀研究生,你辭了大醫(yī)院的工作,在我學校旁邊的小診所里上班,我才知道你的心意……春天的時候,我們會出去郊游,你不會開車,就騎自行車載我,可以騎很久很久……” 

她的聲音在小小的房間里回蕩,每一個字都像是蜂鳥一樣,在我已經僵化的耳膜上回蕩。我邊聽邊遐想,她述說的內容格外陌生,仿佛是另一個人。 

我有些悲傷——的確,在被咬中的那一刻,我就死去,成了另一個人。我現(xiàn)在徘徊在死亡之河的另一岸,聽著河流彼端的往事,已經不再真切了。 

但我喜歡聽。 

接下來很多日子,我都沒有在城市里晃蕩,而是待在屋子里,聽吳璜說起從前的事情。 

她的聲音逐漸將“阿輝”這個形象勾勒得清晰,讓我得以看到我在彼岸的模樣。有時聽著聽著,我會扯動嘴角僵硬的肌肉,露出微笑的表情。 

當然,偶爾我也會下樓,去幫吳璜收集新的食物。 

城里超市很多,不費什么功夫就能找到,只是碰到其他喪尸,難免要撒個謊,尤其是對老詹姆。 

“你怎么還在吃這些垃圾食品?”有一次,老詹姆攔在我面前,兩手劃動,“垃圾食品對身體不好,你要少吃一點?!?nbsp;

“抽煙也有害身體健康,你少吸點?!?nbsp;

“我又不過肺,不會得肺癌的,”他說,“我的肺早就爛掉了嘛?!?nbsp;

我們對視一眼,都笑了。不同的是,他擺擺手,用手勢表達微笑,我卻下意識揚起嘴角。 

“咦,你還會笑,我們臉上的肌肉不是壞死了么?”他驚異地看著我,手指連劃,“別說,你的臉色看起來也比我們亮一些,垃圾食品真的這么好?” 

他從推車里抓起幾包薯片,放進嘴里干嚼,碎屑從他臉頰的破洞里漏出來,紛紛灑灑?!安缓贸月??!彼葎澲?,抬起頭,天邊雷聲隱隱,一場大雨即將落下,“快下雨了,是春雨呀。”說完就拖著步子走開了。 

其他喪尸就好應付多了,只是打個招呼。他們永遠在用手勢述說著自己的饑餓。說起來也奇怪,認識吳璜之后,長期以來折磨我的饑餓感,這一陣都蟄伏著,如拔了牙的毒蛇?!翱磥砟阍谀睦锍燥柫恕!?nbsp;

他們說著,表示羨慕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他們的動作比以前慢得多,可能大雨將至,空氣里潮氣很重,猶如凝膠。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太久沒有狩獵了,身體變得更加僵硬。 

不過這不關我的事,雨天令人不安,我更擔心獨自留在家里的吳璜。 

剛進樓,磅礴大雨就刷刷落下,閃電不時撕扯夜空。電光亮起時,一棟棟高樓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身影,如同遠古獸類,很快又躲進黑暗里。 

喪尸們不再游蕩,紛紛躲在屋檐下,呆呆地看著雨幕。我們當然不怕淋雨感冒,但雨水會沖刷掉我們身上的泥土和血跡,還有傷口里復雜的菌群。 

這就有點兒難受了。就像老詹姆說的,這不符合我們的設定,試想,誰會接受一個干干凈凈眉清目秀的喪尸? 

今晚的吳璜有些反常,食物和水沒怎么吃,一直盯著外面發(fā)呆。 

“怎么了?” 

她目光從紙上移開,盯著窗外的雨,突然說:“我身上很臟,我想洗澡?!?nbsp;

她已經在房子里呆了半年,吃喝拉撒都在狹小的空間,身上滿是臟污,充斥著異味。 

雖然我并不介意,但她始終是個女孩子。我想了想,說:“我去給你多找點礦泉水來,你可以洗?!?nbsp;

她卻指了指窗外大雨,“我想出去,在雨中洗?!?nbsp;

“那太危險了!”我著急地說。難以想象,要是其他喪尸看到她,會怎樣瘋狂地朝她蜂擁咬來。 

“你會保護我的,不是嗎?”她看著我,閃電落下,她的眼睛里光輝熠熠。 

在這樣目光的注視下,我有些不自然,幸虧臉上血管干枯,否則看起來一定臉紅。我想起我的確說過要保護她,但食言了半年。我無法再拒絕。 

“那就去天臺吧?!蔽蚁肓讼?,寫道。大雨滂沱,會掩蓋人類氣息,而喪尸們又不愿意爬樓,應該看不到天臺。 

我們爬到樓頂,推開天臺的門,走進雨里。雨水在我身上流淌,流進右肩的傷口里,麻癢感更加劇烈了,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傷口里掙扎、撐開。 

但我顧不得這道傷口,睜大眼睛,看著雨幕中的吳璜。 

她仰著頭,一頭黑發(fā)如瀑,臉龐在雨水沖刷下變得白皙。她似乎仍不滿足,解開了衣服,半年來積累的污跡融化,原本雪白的膚色顯露出來。 

她有著這樣美好的身體,骨骼微微凸現(xiàn),皮膚下血肉充盈,水流劃過的,是一道道美麗的曲線。 

成為喪尸以后,我就對人類失去了審美,肉體只分為能吃和不能吃。 

但現(xiàn)在,我知道了自己是多么丑陋。一股不同于饑餓的欲望在我身體里蓬勃著,我微微顫抖,牙齒齜出——這不是我的錯,誰叫她如此鮮活而我又如此干涸,誰讓她如此飽滿而我又如此饑餓?但我剛要邁步,肩上疼癢復發(fā),壓住了這股欲望。 

一道閃電照下,她的身體被照亮。那一瞬間,她也發(fā)出了光,照進我枯萎的視網膜中。接下來的日子里,這道光再未被抹去。 

洗干凈后,她哆哆嗦嗦地跑過來,回到家里。我給她找出干衣服換上,她的頭發(fā)濕噠噠地垂在頰邊?!爸x謝你,”她一邊用衣布擦著頭發(fā),一邊說,“現(xiàn)在舒服多了?!?nbsp;

我正要寫字回復,房門突然被敲響。 

吳璜臉上的笑容凝固了。 

“你先進臥室,”我慢慢在紙上寫,“關好門?!?nbsp;

她拿起自己的衣服,輕手輕腳走進臥室,把門合上。我先把窗子打開,讓風雨透進,再過去開門,門外露出老詹姆的臉。 

“你來做什么?”我問。 

他剛抬起手,鼻子突然抽動了一下。喪尸雖然不需要呼吸,但嗅覺依舊靈敏,尤其是對生人的氣息。 

他走進房子里,左右四顧,臉上逐漸癲狂。我攔在他面前,再次問:“怎么了?” 

“你屋子里,好像有……”他比劃到這里,窗外突然火光一亮,隨之而來的還有轟鳴巨響。我開始以為是閃電,但屋子的震動否定了這個猜想。 

這聲響也讓老詹姆清醒過來,拉著我說,“人類又來進攻了!” 



我在喪尸群里沖鋒時,雖然表情猙獰,齜牙怒目,但心里其實很木然,甚至有點無聊。饑餓感驅使著我向那些血肉之軀追逐,理智卻是抗拒的。 

不過理智在欲望面前,往往不堪一擊,所以只能用來思考一些其他的事情。 

比如,這是人類的第幾次進攻? 

城市淪陷之后,喪尸布滿大街小巷,每隔一陣,人類都會來進攻。 

當然,結局往往是丟下更多的尸體,有些成為了我們的食物,有些成為了我們的同類。 

但今天有點意外。 

人類出動了重型武器。 

戰(zhàn)機如梟鳥一樣掠過雨幕,丟下一枚枚炮彈,火焰如花般綻開,而被氣浪掀起的喪尸,組成了燃燒的花瓣;坦克布成一排戰(zhàn)線,轟隆隆前行,炮口不斷地吐出火光,把沖鋒的喪尸撕扯成殘肢碎體;士兵們持槍拿盾,噴吐的火舌幾乎串成了一條線,照亮了街道……總而言之,今夜的人類,有點兒猛。 

“他們今天怎么了?”老詹姆在旁邊跑著,嘴里咆哮,表情猙獰,眼睛里卻滿是困惑,沖我打手勢問道。 

“不知道啊,”我邊跑邊回復,“可能是孤注一擲,絕地反擊吧。” 

“真讓人感動,像是好萊塢大片結局的時候,就是不知道主角是誰,我想過去跟他打個招呼?!?nbsp;

“可惜我們不是觀眾,也沒有站在布拉德·皮特那一邊?!?nbsp;

老詹姆一把撞開警盾,從人堆里抓出一個瘦弱的男子,咬住他的喉嚨,然后扔到一邊。 

“說起來,好久沒看電影了,”他繼續(xù)撞著警盾,回頭沖我說,“你說我長得這么帥,生前會不會是個演員?” 

“不是教授或者作家嗎?” 

“還是演員好,教書能掙幾個錢?寫書就更別說了?!?nbsp;

就在我們一邊憑本能沖殺,一邊憑本性聊著白爛話題的時候,那個被咬的瘦弱男子從地上爬了起來,身體略有些僵硬,也沖向人堆。 

他的眼睛一片血紅,呲著牙齒,喉嚨傷口流出的血已經變黑,很快就凝固了。 

“你們好,我是新來的,”他打著手勢,友好地向我問道,“這邊有什么規(guī)矩嗎?” 

“不要去撞槍——”我提醒道,但“口”的手勢還沒打完,一架加特林機槍的炮口就掃中了他,大口徑子彈以及攜帶的巨大勢能,將他撕成兩片。 

正殺得難解難分時,人類陣營里站出一個魁梧的中年軍官,渾身被雨水淋透,臉上卻滿是堅毅。 

他揮了揮手,軍隊中立刻扔出一些拳頭大的氣罐,落地后噴出大量紫色氣體。 

我正疑惑,周圍的喪尸們聞到氣體,動作突然變得緩慢。仿佛空氣密度一瞬間增大,擋住了他們。 

“羅博士的研究果然起作用了!”人類陣營里爆發(fā)出振奮的聲音,“殺了這群魔鬼!” 

魔鬼?也許他們忘了,我們曾經也是他們的朋友、鄰居或親人。病毒把我們拉到了黃泉之河的另一岸,但病毒并不是我們研發(fā)的。 

當然,喪尸沒辦法跟他們解釋這些。我們能做的事情,就是繼續(xù)往人堆里沖,但周圍很多喪尸的動作變慢了,使得人類炮火的命中率大大提高。 

喪尸潮一下子被遏制住。 

“希望就在今夜,就在這正義的雨幕之中!”軍官拿著喇叭高聲喊道,“我們研究的藥劑奏效了,從此以后,人類在這場戰(zhàn)爭里將不再處于弱勢!殺吧,把你們的憤怒和炮火就向喪尸們傾瀉過去,今晚,我們要收復這座城市,讓文明重新降臨世界!” 

說完,喇叭里播放出雄壯激昂的音樂,如同戰(zhàn)鼓,引導著人類向我們開火。 

老詹姆點點頭,沖我打手勢道:“看來這一位就是人類的主角了?!?nbsp;

“是啊,連bgm都有?!蔽艺f,“在電影里,出現(xiàn)這種背景樂的話,一般都到了大結局,主角要贏了的時候。” 

“贏了也好。我們這種群演,也該收工了?!?nbsp;

說沒說完,軍官腳底打滑,從戰(zhàn)車上摔下來。一個喪尸正好撲過去,咬中了他的手臂。 

很快,軍官再爬起來,紅著眼,撲過去咬他的副官,被副官一下子轟開腦袋。 

我和老詹姆面面相覷,彼此都有些尷尬。 

“布拉德·皮特”一死,人類就亂了陣腳。加上喪尸實在太多,哪怕動作變得遲緩,也如潮如浪,一波接一波。 

天快亮的時候,雨也停了,人類開始整齊地撤退,喪尸們追了過去,撕咬一陣,距離就拉開了。 

“人類真是善良的物種,”老詹姆看著滿地狼藉的戰(zhàn)場,臉上有種豐收的喜悅,“定期給我們送糧食過來?!?nbsp;

人類撤退后,新鮮血液的氣息散開,我的饑餓感頓時焉了,對滿地血肉也失去了興趣。 

取而代之的,是來自肩膀的麻癢,仿佛有小蟲子在那道傷口里噬咬著?!霸趺椿厥拢俊蔽覔狭藫?,麻癢的感覺更加強烈。 

“對了,”老詹姆沒有留意到我的困惑,想起了另外一件事,“為什么人類釋放了那種紫色氣體,他們的動作就變慢了呢?” 

“可能是……一種新型武器吧。” 

“但我們倆為什么沒有影響?” 

我想了想,說:“不知道,說不定人類在謀劃什么,可能是大招。” 

老詹姆點點頭,說:“希望吧。每次人類撤退的時候,都留下這么多尸體,人類越來越少,萬一哪天我們真的贏了怎么辦?萬一這顆星球上布滿喪尸,沒有活人了,那——” 

“你放心,”我安慰道,“那樣就違反了影視劇創(chuàng)作規(guī)律,是不會發(fā)生的。” 

“也是,在所有的故事里,我們都會被消滅,只是早和晚的區(qū)別?!?nbsp;

回到家,吳璜好奇地問我發(fā)生了什么。 

此前人類進攻的規(guī)模都不大,她又一直膽戰(zhàn)心驚地躲在房間里,所以從不知道人類會試圖收復城市。 

甚至,在她的想象中,整個世界已經全部淪陷,她是唯一沒被感染的人類。 

而她沒有被絕望殺死,活下去的動力,就是我離開之前對她說的話—— 

“我會回到你身邊。我會保護你的?!?nbsp;

原來我生前能說出這么厲害的話,試想,哪個女孩子聽到這句話不感動?連我自己聽到了,心里都微微發(fā)顫。 

吳璜見我發(fā)呆,又問一遍。 

我回過神,連忙跟她講了人類進攻的事情。 

聽完之后,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晨曦中,她的眉頭微微皺起,像是春天里長滿綠草的山丘。 

這種情緒一直影響著她,后來她跟我講以前的事情時,也有些心不在焉。我想她整夜擔驚受怕,應該是累了,就讓她休息,自己下樓回到了街上。 

經過一夜的戰(zhàn)斗,城市里更加狼藉,但對喪尸來說,一切都沒有區(qū)別。血液干涸后,我們不再受饑餓驅使,繼續(xù)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。 

太陽從高樓間探出頭,微紅的光斜照而來,像灑下了脂粉,將大街小巷都染得暈紅。我們仰著腦袋,看向朝陽。 

“真美啊?!蔽艺f,“讓我想起了一首詩,日出江花紅勝火,日照香爐生紫煙?!?nbsp;

“是啊,像是一張?zhí)爝叺纳剿嫞幸环N畢加索印象派的風格,讓我想起了著名繪畫《日出·印象》。”老詹姆跟著打手勢說。 

旁邊一個少了一只手的喪尸艱難地比劃道:“我記得,畢加索好像是畫油畫的吧?” 

“而且《日出·印象》,應該是莫奈的作品。”另一個腦袋被炸飛半邊的喪尸想了想,慢慢揮舞手臂,說,“畢加索是現(xiàn)代派,我記得以前上藝術史的時候學過。” 

就在他們討論藝術的時候,我沐浴在朝霞中,肩上的異物感又出現(xiàn)了,而且比之前更加強烈。我正要伸手去摸,老詹姆從我身后繞過來,驚訝地打著手勢:“你看你肩膀后面,長了一朵花!” 

半腦喪尸找來鏡子,和獨臂喪尸一前一后,對照給我看——我右肩的傷口依然裂開著,灰白臟污,但在腐爛的肉縫間,居然顫巍巍地長出了三片綠葉,以及一朵花苞。 

兩片葉子只有指甲蓋大小,簇擁著淡藍色的花苞?;ò€未開放,像沉睡的嬰兒。但可以看到最外面的花片上,隱隱有幾絲血色的脈絡。 

它們都連在一根細莖上,而細莖扎進傷口裂縫,可以想見,它的根須正在我肩上的腐肉里纏繞縮緊。 

“哇,喪尸的身體居然還能孕育生命?”獨臂喪尸非常興奮,“這是大自然的奇跡!” 

半腦喪尸也說道:“看樣子,應該你的肩膀被劃傷時,種子恰好落到了你的肉里。我們是喪尸,傷口不會愈合,腐肉正好提供了營養(yǎng),而昨晚下雨又落進了水分,讓它生根發(fā)芽,并且開花了。種子的生命力很強,我記得以前上生物課的時候學過?!?nbsp;

獨臂喪尸說:“你怎么懂這么多?” 

半腦喪尸說:“因為我以前是寫科幻小說的,要查很多資料,所以都涉獵一點。我的筆名叫阿……阿什么來著?” 

獨臂喪尸說:“阿西莫夫?” 

半腦喪尸剛要高興,又覺得哪里不對,猶豫著比劃:“我記得好像是兩個字……” 

老詹姆見他們越扯越遠,連忙打住,問:“你們認得出來這是什么花嗎?” 

兩個喪尸看了半天,搖搖頭,認不出來。 

他們攜手離開,邊走邊討論藝術和文學。 

老詹姆說:“這些天你肩上不舒服,多半就是因為這個,要我給你拔下來嗎?” 

我連忙拒絕,“既然這是生命的奇跡,又是生物學的勝利,那我應該珍惜。我要養(yǎng)著這朵花,等它開放,看它結出什么果。”說著,我繼續(xù)站在街上,讓肩膀沖著太陽。 

綠葉在微風中招展,藍色花苞在陽光里輕輕晃蕩。 

曬到了晚上,我又去屋檐下給它滴了幾滴水,這才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。 

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吳璜分享這件事。在死得不能再死的喪尸身上,能長出花來,這是生命和死亡的較量,有一種殘酷腐敗又堅韌的美感。 

但我還沒來得及寫,她就一把抓住我,滿臉興奮。 

“我要離開這里,”她急切地說,“我要回到人類里去!” 



我和老詹姆在海邊徘徊,不遠處,空蕩蕩的小船起伏。 

一顆石子被我踢起來,咕嚕滾動著,跳進海里。粼粼海面上冒起一個水泡,隨即被波浪淹沒。 

我看了一會兒,又踢了一塊小石頭下去,老詹姆見狀,也踢了一腳,他的石子落海比我遠。我不服氣,下一腳加大了力氣。 

他好勝心也起來了,一腳大力邁出,卻踢到了臺階,咔嚓一聲,應該是趾骨折了。 

他皺了皺眉頭,掏出煙點著,煙頭火光明滅。 

“你說,愛情是什么東西?”我突然問。 

老詹姆顯然愣住了,說:“你今天這個話題有點生猛啊,果然是春天到了?!?nbsp;

“那你說,喪尸會有愛情嗎?” 

“應該沒有吧,”老詹姆指了指不遠處一個來回走動的女性喪尸,“你會對這個女喪尸有興趣嗎?” 

我瞧過去,那個女喪尸身段玲瓏,腰細腿長,生前肯定是無數(shù)人追逐的對象。 

但她現(xiàn)在渾身灰暗,左眼眼珠脫眶垂下,下巴掉了一半,長腿上滿是傷我搖了搖頭,說:“沒有興趣,”想了想,又補充道,“不是我沒有興趣,我是幫我一個朋友問的,他最近有愛情方面的困擾?!?nbsp;

“咦,‘我有一個朋友’,這個開頭好熟悉……這好像是一個什么?!崩险材肥箘畔肓讼?,卻回憶不起來,擺擺手說,“總之愛情通常需要兩個人,那你看,你這個朋友對女喪尸都沒有興趣,愛情從何而來?” 

“要是我這個朋友喜歡的不是喪尸,而是人類呢?”我小心翼翼地說。 

他長久注視著我,煙頭閃閃發(fā)光,眼睛幽幽發(fā)亮。在這三點光亮之間,我看到了答案。我做出嘆息的手勢,無奈道:“那我跟我這個朋友轉達一下,勸他放棄?!?nbsp;

“是啊,連喪尸都瞧不上喪尸,更別說人類了?!崩险材伏c頭,“而且人類和喪尸之間,不僅僅是物種隔離的問題,是一碰到就要互相殺死的矛盾。” 

我腦子里靈光一現(xiàn),說:“即使那個女孩不喜歡我這位朋友,但只要他們能在一起,不分開,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?” 

老詹姆搖頭,“你錯了,愛是成全,不是囚禁。幸福是自由,不是一廂情愿。如果你的朋友不能使女孩愛上他,那他只有一個辦法?!?nbsp;

“什么辦法?” 

“吃掉她呀?!崩险材窋[擺手,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。 

“有沒有不那么喪尸風格的解決辦法?” 

老詹姆沉默了一會兒,說:“那就送她離開,讓她去追尋自己的幸福,因為愛是成全,不是囚禁,幸福是……” 

我打斷他的話,獨自站在晚風中沉思。面前的大海逐漸隱入黑暗,風變冷了,潮水起伏,小船逐漸與海浪融為一體。 

是夜,雨后天晴,明月懸空。 

走出樓道口的時候,我抬頭看了一眼,月亮懸垂在兩棟高樓之間,灑下清輝。 

我轉頭看著身邊的吳璜,她被月光照著,有些發(fā)抖。因此,她臉上那些粘上去的腐爛皮膚、壞死眼球和枯萎頭發(fā),也跟著在抖動。 

“沒關系的,”我抓著她,在她手心里寫著,“不要害怕,學著我的步伐走,呼吸盡量放慢?!?nbsp;

她仍舊緊張,說:“我——”又連忙閉嘴,改成在我手上寫字,“我們能成功嗎?” 

“放心吧,一定可以的。” 

她深吸一口氣,然后皺著眉緩緩吐出。我知道,她身上涂滿了氣味濃烈的中藥藥劑,直接吸進鼻子里,肯定也不好受。 

但事已至此,沒有轉圜余地了,我往前邁一步,她也跟上來,學著我僵硬的步調,拖著腿走上街道。 

街上站滿了喪尸,正呆滯地走動著。我們一出現(xiàn)在,就引起了一陣無聲的騷動——盡管中藥遍體,但也不能完全壓制住吳璜的氣息。 

但好在刺激濃烈的藥味在街上彌漫,喪尸們一時也分辨不出人的氣息從何而來。他們伸著鼻子,緩緩轉動,我和吳璜小心地從他們中間走過去。 

“哎,你聞到什么了嗎?”一個喪尸沖我比劃,“似乎有人類的味道……” 

我回道:“應該是昨晚人類進攻留下來的吧。” 

“不至于呀,該死的都死了,不該死的都成喪尸了。哪里會有活人呢?”他撓著頭,滿臉迷茫。 

我不再理他,繼續(xù)往街道盡頭走。吳璜亦步亦趨地跟著。我們從一個個疑慮重重的喪尸間穿過,緩慢,但很順利。 

走了快一個小時后,空氣里腥咸味加重,我頓時振奮起來——只要走到海濱大道,沿著路往前,就會很快進入一大片濕地紅樹林,那里喪尸就會少很多。 

而穿過紅樹林,就人類的營地,是吳璜這一趟冒險的終點。 

我悄悄瞥向她,滿面血污和腐肉的掩蓋下,她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緊張。 

這時,一只手拍了拍我肩膀。 

我回過身,先是看到一個點燃的煙頭,紅光后面,是老詹姆的臉。 

“你去哪里?”他問道。 

他拍的正是我的右肩,我靈光一現(xiàn),說:“我曬一曬這朵花?!?nbsp;

“曬花不是在白天么?而且月光曬什么,這又不是夜來香。不過它長得好快啊,恐怕這幾天就要開了?!?nbsp;

我扭過頭,從這個角度已經可以看到小花苞顫顫巍巍地探了出來,快到我耳朵的高度了。 

這朵花確實比一般植物的生長速度快許多,不過也可能是我身上營養(yǎng)豐富。這么想著,我不知道是該得意還是該無奈。 

見我不答,老詹姆接著問道:“對了,我想起來,你那位朋友的愛情怎么樣了?” 

我突然有些傷感,說:“他聽了你的建議,也認為愛是成全,不是囚禁,幸福是自由,不是一廂情愿。所以他決定放手,讓那個女孩去追求愛和幸福?!?nbsp;

老詹姆擺了擺手,說:“嗨,我其實都是瞎說的,真正愛她,那就追求她,一不要臉,二不要命。我們喪尸既沒有臉皮,也沒有生命,簡直是為這句話而生的?!?nbsp;

我慢慢打著手勢,“那你他媽怎么不早說?” 

“哲理嘛,都是因人而異的?!?nbsp;

事已至此,我也無法回頭,三言兩語打發(fā)了老詹姆,繼續(xù)向濱海大道走去。 

沙灘上的喪尸們并不多,遠處的紅樹林如一片陰翳,這見鬼的一夜終于快到頭了。見我擺脫了老詹姆,吳璜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,長舒口氣。 

我眼皮一跳,想要阻止,卻已經來不及了。 

她的嘴唇微微嘟起,吐出漫長的氣息。 

老詹姆鼻子抽動,在濃濃的中藥氣息中,嗅到了她的呼吸。他的喉嚨發(fā)出咕咕怪聲,臉上僵硬的肉抽動起來,變得猙獰。 

這幅模樣我太熟悉了,一步跨過去,把吳璜推開——下一瞬,老詹姆就撲到了我身上。 

快跑!我無法寫字,但眼睛狠狠地看過去,吳璜也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,大步往紅樹林跑去。 

她一動,所有的喪尸們都聞到了活人的氣息,仿佛一場瘟疫在傳染,他們躁動著,手腳并用,向吳璜包圍過來。 

去往紅樹林的路上,被喪尸堵滿了。吳璜停下來,絕望地回首看我。 

我把老詹姆推開,左右四顧,一下子看到了海灘上那條載沉載浮的人力船。喪尸不會游泳,我想著,立刻拉住吳璜的手,向海邊跑去。 

四周響起的腳步聲匯聚在一起,蓋過了海潮。那些剛才還木訥閑散的臉上,此時都換成了瘋狂,如果吳璜被他們抓到,恐怕只一瞬間就會成為碎片。 

這樣想著,我加快了腳步,吳璜幾乎是被拉著跑了。踏上臺階時,她摔了個趔趄,小腿在臺上磕出了血。 

血腥味被海風裹挾,四下吹散,喪尸們如同被注射了興奮劑。 

他們前赴后繼,不斷有人摔倒,后面立刻有喪尸踩踏上來,再摔倒,又被更后面的喪尸踩住……很快,他們組成了兩米高的尸潮,向我們滾涌而來。 

老實說,在聞到血腥味的一瞬間,我也產生了動搖。但肩上的花在招展,牽著的手格外溫潤,饑餓感只涌上了一瞬間,旋即被壓制住。 

在被尸潮淹沒前,我一把扯開了拴著人力船的細繩,帶著吳璜跳了上去。小船只能容兩三人,一跳而下,差點側翻。 

身后,尸潮滾落,濺起水浪,正好推動小船向海里蕩去。我抓起船槳,對準靠得最近的一個喪尸狠狠砸下,借力再把船撐動。 

砸了之后我才看清,這個倒霉喪尸正是老詹姆,他手里比劃了一下:“你就不能砸別人嗎?”又繼續(xù)猙獰著沖上來,但立刻被后面的喪尸壓進水里。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愿意來阻止我的,其他喪尸也如此,但他們的身體被饑餓攥住了,不由自己。我看到老詹姆從尸潮里重新鉆出,張開黑牙,奮力來咬我,但他的手勢卻是:“哎呀,我就知道你那個朋友就是你自己?!?nbsp;

另一個沖到最前面的喪尸咬住了船板,被我一槳砸開,沉進水里之前,他用手勢說道:“你要離開我們了么?” 

“快劃,劃深一些,我們就抓不住你了?!币粋€喪尸張牙舞爪撲過來,手指卻比劃出這樣的意思。 

“你是為了這個女孩離開我們嗎?” 

“希望你幸福?!?nbsp;

“啊,好險,剛剛差點抓到船板了?!?nbsp;

“水里好涼呀?!?nbsp;

…… 

我和吳璜把船撐到離岸二十幾米外的地方,尸潮才逐漸被海水吞噬,勢頭減緩,后續(xù)沖過來的喪尸都沉到了海里。 

我們再劃了十幾米,回頭去看,只見海面上立著一片密密麻麻的喪尸腦袋,兇狠地看著我,但他們努力將手抬出水面,手指由內而外甩動著。 

吳璜精疲力竭,氣喘吁吁地靠在船板上。我繼續(xù)劃槳,確定喪尸們徹底追不上來之后,才轉身抬著手,手指甩動。 

“你們在干什么?” 

我拉過她的手,在她掌心里慢慢寫道:“在道別?!?nbsp;



經過了擔驚受怕和亡命奔逃,吳璜很快就感覺到體力不支,蜷縮在狹小的船艙里,沉沉睡去。 

我怕她著涼,脫下了衣服,小心蓋在她身上。她已經洗凈了喪尸的偽裝,這樣睡去的模樣,像是某種小動物。 

小船微微晃動,仿佛搖籃,她在睡夢中露出了一抹淺笑。這是我認識她這么久以來,第一次見到她笑起。 

我看了許久,抬起頭,猛然見到一輪巨大的圓月垂在海面上。 

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月亮,快要占據(jù)了我視野的一半,而且它垂得這么低,仿佛伸手就能摸到。 

月光亮得出奇,落在海面,被波浪揉成星星點點;另一部分月光落在我身上,我上身赤裸,月輝如同水流,在僵硬腐爛的身體上流淌。 

我看看吳璜的側臉,再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,美好與丑惡的區(qū)別如此明晰地被月亮照出來。 

我不禁沮喪,但好在我身上還有一朵花,可以勉強扳回一局。我看向肩膀,不知是不是錯覺,肩上的肉竟然陰影有一絲鮮紅的血色。 

正要細看時,船旁的水面嘩啦一聲,一個腦袋掙扎著冒了出來。 

“老詹姆?”我大驚,向他打著手勢。 

老詹姆在水里撲騰著,有氣無力的樣子。我警惕地往四周看,見跟上來的只有他一個人,才放心下來。 

水花聲把吳璜吵醒,看到老詹姆,她又驚又害怕,但看了一會兒,突然說:“他好像被繩子給纏住了。” 

我這才看清,原來是我劃船逃離時,船尾的繩子正好纏上了老詹姆的雙臂,將他拖進海水里。 

他手臂被捆,無法拉扯繩子上浮,加上血肉僵化,很快就沉進水里去了。 

但喪尸的生存并不依賴于呼吸,所以他一直沒死,剛剛憑借最后的力氣轉動身體,讓繩子一圈一圈地纏在腰上,這才浮出水面。 

但他也等于將自己捆成了粽子,只有頭能動,惡狠狠地盯著吳璜。 

吳璜現(xiàn)在不再害怕,哼了一聲,伸手去解船尾的繩扣。 

我猶豫一下,伸手攔住了她。 

“你解開繩子,他就會沉下去,”我在她手中寫字,“海底辨不清方向,他可能成為魚食,會死的?!?nbsp;

“他是喪尸,已經死了?!彼D了頓,聲音變低,“對不起,我不是說你……你跟他們不一樣……” 

我沉默了一會兒,說:“他是我的朋友?!?nbsp;

“那怎么辦呢?總不能把他拉到船上來吧,船這么小,而且他肯定要咬我?!?nbsp;

我一拍腦門,“既然這樣……” 

幾分鐘以后,老詹姆身上的繩子被打了死結,捆在船側,身體與船平行。他被繩子吊著,沒有沉進海里,剛好能仰面漂浮。 

他的鼻子浮出來時,能聞到吳璜的氣息,所以他的表情依舊兇惡。 

“喪尸的生命真是神奇,這樣都能維持生命,要是人類,早被淹死了?!?nbsp;

我在她手里寫下了“病毒”兩個字。 

她點點頭,“是病毒改造了你們的身體,讓你們的細胞產生變異,不再需要氧氣,就像厭氧菌一樣。”隨即,她又陷入了思索,“但奇怪的是,既然不需要有氧環(huán)境,為什么病毒會對血肉產生親和性,讓喪尸見人就咬呢?還有,既然不能盡量有氧供能,你們行動的能量從哪里來呢……難道是光合作用?可是你們身上沒有葉綠體呀?!?nbsp;

她說的話我大多都聽不懂,但聽到最后一句,我高興聳了聳肩膀,寫道:“葉綠體,我有葉綠體。” 

她湊過來,看著我肩上長出來的花苞,臉上表情變換。 

看了許久,她問起這朵花的來歷,我想起那個獨臂喪尸的話,回答道:“有一次在追活人時,肩膀被樹枝劃開了,可能種子就落進去了吧。” 

“我不認識這種花,”借著月光,她再次端詳,搖搖頭道,“但我學的是中醫(yī),又在這座城里長大,可以肯定,這不是本地的物種。” 

我頓時高興起來,說:“那我要好好養(yǎng)著它,等它開花結果,到時候就知道這是什么花了?!?nbsp;

吳璜看著我,“阿輝,你真是個于眾不同的……喪尸。” 

正說著,船側傳來一陣水花聲,我湊下去一看,是老詹姆在掙扎。他瞪著吳璜,十分猙獰,但他被捆在腰間的手,慢慢劃動,用別扭的手勢說道:“是啊,他一直是個與眾不同的的喪尸,所以才會喜歡你。” 

吳璜已經知道了喪尸之間有獨特的手語,見狀問道:“他在說什么?” 

我連忙寫:“他夸你很漂亮?!?nbsp;

“他不是要吃我么?” 

我解釋道:“是病毒要吃你,我們的身體雖然每次都去咬人,但心里其實還是不愿意的。不過也沒有辦法,病毒太強大了,所以我們只能一邊咬人,一邊用手勢交流?!?nbsp;

“那謝謝你的夸獎?!眳氰珱_老詹姆說,后者以低聲的咆哮回應。她又看向我,說,“你們的手勢跟人類手語不一樣,吃飯怎么表達?” 

我用右手拍拍左胸。 

“那走路呢?” 

我雙掌合十,拍了三下。 

“撒謊呢?” 

我用右手中指按著太陽穴,揉了一圈,又在她手心上解釋道:“如果一直說謊,手就不放下來?!?nbsp;

吳璜皺起眉頭,“奇怪,這種語言既不是基于哪種已知語系,也不是出自生活經驗……這么說起來,雖然你們變成喪尸,聲帶僵化了,但并沒有忘記文字和語言,甚至還有自己的交流方式。還不用呼吸,體力也大了很多。要不是喪尸喜歡咬人,簡直就是人類進化的高階版。” 

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,聞言沉思一陣,慢慢寫道:“但我還是想當回人類,繼續(xù)跟你在一起,真正保護你?!?nbsp;

吳璜臉上泛起紅暈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,但最終還是保持沉默,別過頭。 

月輪垂得更低,像一個巨大的橙黃的玉盤,盤底邊緣已經插入了海面。小船隨浪起伏,駛入明月當中。 

吳璜側身坐著,從我的角度看,她逆隱在光暈里,樣貌模糊而輪廓清晰。這個晚上,她只是一張被月光裁出來的剪影,輕輕地貼在月亮上。 

天快亮的時候,我四下環(huán)顧,周圍一片幽暗,都是茫茫海水。 

糟糕,迷路了。 

我著急起來,拉起吳璜的手臂,想給她寫字。但一拉過來,就覺察到她體溫高得異常,再看她的臉,臉頰通紅,嘴唇顫抖,眼睛緊緊閉上。 

昨晚連續(xù)驚嚇,加上海水濕衫,她瘦弱的身子終于熬不住,發(fā)起了高燒。 

怎么辦怎么辦?茫茫大海,無著無落,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忙。 

我站起來,轉來轉去,一沒留神,跌進海里。 

老詹姆在海水里漂浮著,一些小魚群正在圍著他啄食,我跌下來,把魚群驚散了。 

下沉之前,我一把抓住老詹姆,爬上了船,再回頭,發(fā)現(xiàn)老詹姆已經泡得發(fā)白,身上腐爛的地方都被啄干凈了,只留下巨大的創(chuàng)口。 

“你再不把我拉上去,”他的手指慢慢劃動,“我就只剩下骨架了?!?nbsp;

我連忙把他拉上船,繩子卻沒有解開。他躺在船尾,貪婪地看著船頭的吳璜,手上卻比劃道:“她好像發(fā)燒了?!?nbsp;

“我知道?!?nbsp;

“如果不及時治療,她會死的。” 

“現(xiàn)在沒有藥也沒有醫(yī)生,你知道怎么救嗎?” 

“我知道啊,不需要藥物也不需要大夫,有一個很好的救她的辦法。” 

我大喜過望,連忙比劃:“什么辦法?” 

老詹姆緩緩道:“趁她還沒死,咬破她的血管,讓她感染成喪尸。這樣她就不會死了?!?nbsp;

“也不會活著了?!蔽乙黄ü勺诖摚従彽?。 

“但至少跟我們是同類了,你們可以天長地久地在一起。” 

“你說過,愛是成全,不是——” 

“你就當我的嘴巴是肛門,說的都是屁,你怎么就當真了呢!” 

我看著吳璜,她的面孔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,但我依舊能記起她的姣好。 

不,她不能變成喪尸,而且我對她有承諾,保護尚且沒有做到,更不能傷害了。 

老詹姆看出我的猶豫,頓了頓,再次移動手指,“既然這個上上之選你不用,那就只能用下下之策了?!?nbsp;

我木然地看著他。 

“往岸邊劃去吧,帶她去人類陣營,那邊會有藥物。” 

我搖頭比劃:“別諷刺了,現(xiàn)在海岸在那個方向都不知道,怎么劃回去?” 

老詹姆努力伸著脖子,他下巴所指的方向,有一顆星星正一閃一閃。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。 

“這是啟明星,這個季節(jié)出現(xiàn),是在南方。我們要劃回岸邊,是在西邊,你對照著它劃就行?!?nbsp;

我大喜,“你怎么不早說!” 

“因為我還不想死在人類手里,”他慢吞吞地說,“真正的死?!?nbsp;

的確,如果送吳璜回人類營地,人類要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救她,而是殺了我和老詹姆。這個結果我想過,但依舊決定送她離開。 

我沉默了一會,對老詹姆說:“死亡,是我們最終的結局。而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?!?nbsp;

他的手指動了動,卻沒表達任何含義,又收攏起來。 

我向西邊劃槳,小船逐漸向岸靠近。天光微亮,遠處能看到一大片郁郁蔥蔥的黑影,應該是紅樹林。 

我擔心岸邊還有喪尸,沒有直接上岸,而是加勁再劃,繞開紅樹林,向濱海大道的盡頭駛去。朝陽從我們背后升起來。 

“再往前,就是人類的勢力范圍了?!崩险材氛f,“你還記得上次人類又來進攻,我們越過那個山坡,一路追過去,沖向人類嗎?” 

我劃著槳,沒空回他。 

他接著說:“你肩上的傷口就是那時候留下的。我們那么多喪尸一起沖,都被人類擋回來了,現(xiàn)在只有我們倆——哦不,我被綁住了,只有你一個,你覺得你能把她送到人類手里嗎?” 

這個問題也是我所困擾的。人類害怕被咬,一看到我,隔老遠就會亂槍齊發(fā),將我打成篩子。 

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 

小船繞過紅樹林,靠在岸邊。這里曾是個公園,但早已破敗,炮彈留下的焦坑隨處可見。 

岸上就是一個斜坡,老詹姆說得沒錯,上次喪尸追擊人類,我就是在這里被一根樹枝劃中肩膀,留下了傷口。 

但我環(huán)顧四周,一棵樹也沒有,地上只有燒焦了的樹干。初春時節(jié)不應該是這樣的景象,但戰(zhàn)爭毀了一切。 

“你留在這里,”我沖老詹姆說道,“我送她過去后,再來跟你一起回城里。” 

“別想太多,能把她送回去,就已經是極限了。” 

我低著頭,把昏迷中的吳璜抱起來,走上山坡頂。但剛走沒幾步,一聲槍響便震碎黎明。我一驚,抬頭看到一隊人類士兵從山坡的另一邊出現(xiàn),一共六人,跨槍攜彈,警惕地看著我們。我站在坡頂,朝陽從我身后照過來,他們逆著光,一時看不清我的樣子,只是開槍示警。 

看到他們的一瞬間,我腹中又涌起了饑餓感,幾乎是下意識想沖過去。但我右肩的酥麻感前所未有地強烈起來,傳遍全身,連喉嚨都癢了起來。我側過頭,看到了肩上的花,它被清晨的光照著,海風掠過,微微招展。才經過一夜,她的花苞已經張大了不少,色澤更加湛藍,一些花蕊伸出頭來。看著它的一瞬間,那股永遠折磨我的饑餓感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 

士兵們慢慢包圍過來。 

這么近的距離,逃肯定逃不掉,那么這個被戰(zhàn)火焚燒的草坡,就是旅程的終點了。 

我想著,把吳璜放到山坡上。她依舊昏迷著,臉上紅暈,像是也升起了朝霞。我留戀地看一眼,往旁邊走了幾米,舉起手,示意沒有威脅。 

士兵們懷疑地走近,看清我的樣子后,大驚失色,齊刷刷地舉起槍。 

我閉上眼睛。下一秒,他們的槍聲會響起,但接著他們會發(fā)現(xiàn)吳璜還有呼吸,會救起她。 

“等等,”有人說,“這個喪尸好像有點不一樣?!?nbsp;

“對啊,他為什么沒有沖過來?” 

“他投降了?” 

“第一次看到這么慫的喪尸……” 

他們拿槍指著我,疑慮重重。這時,有人看到了岸邊的小船,叫道:“那里還有一個喪尸……但好像被捆住了?!?nbsp;

一個隊長模樣的人沉吟道:“最近羅博士在征集活體喪尸,正好遇到這兩個,一個被捆,一個沒有攻擊性,白撿的一樣……那就都帶回去吧?!?nbsp;

他們把我捆得結結實實,又將老詹姆扛了過來。一個士兵打算去捆吳璜,剛碰到她,一愣,手指在她鼻子前探了探,報告說:“隊長,這個女孩還有呼吸!” 

“她不是喪尸嗎?” 

“應該不是?!?nbsp;

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。 

然而,隊長聽到吳璜是人類時,臉上露出失望神色,似乎救助人類遠不如俘獲喪尸的功勞大。 

他端詳了一會吳璜,搖搖頭:“那她怎么會跟喪尸混在一起呢,恐怕是喪尸的間諜吧?!?nbsp;

士兵說:“可能也是被咬了,正在發(fā)燒?!?nbsp;

“營地里的藥物也不夠……那就把她留在這里吧。是死是活,就看她的造化?!?nbsp;

說完,他們扛起我和老詹姆,大步往西邊走。我愣了一下,隨即掙扎起來,士兵們把合力我按住。隊長走過來,狠狠地用槍托砸我的腦袋,皺眉道:“剛剛還老實的,現(xiàn)在怎么鬧起來了?” 

我被砸得一陣眩暈,但梗著脖子,努力看向身后。吳璜躺在山坡上,藏在陰影里,我看不清她的樣子。 

我再掙扎,但被皮帶捆著,抵抗不了這幾個強壯的士兵,被抬了起來。吳璜的身影被擋住,再也看不見。 

我喉嚨里的癢變得劇烈,像是種子突破泥土,我張開嘴,大聲喊道:“等一等!” 

士兵們呆住,隊長詫異地看著我。連老詹姆也轉頭四顧,視線最后落在了我身上,他殘缺的嘴張開著,久久不能合上。 

“求求你們,救救她!”我繼續(xù)喊著。 

然后,自己也愣住了。 



“你給我閉嘴!”隊長沖我吼道。 

我說:“你不懂的,當一個人失去了一件東西太久,再失而復得時,會格外珍惜,比如愛情和健康,還比如聲音。想當年我變成喪尸的時候,身上第一個永久硬化的器官,就是——你的眼睛不要睜這么大,不是別的,是發(fā)聲器官。我的聲帶僵化了,從此只能用手語說話。但其實聲音是上帝賜給這個世界的禮物啊,鹿鳴鳥語,風聲海潮,都是音樂。還有,如果我想跟一個人在一起,我就告訴她,我愛她。哎對了,隊長啊,你有沒有對人說過我愛你。噢噢,看你的表情,那就是沒有了,沒關系沒關系,還來得及,在你變成喪尸之前……你別打我呀,我只是抒發(fā)重新能夠說話的快樂,不信你問問這個又老又丑的喪尸——老詹姆,如果你能夠重新說話,會不會也和我一樣喋喋不休?” 

老詹姆打著手勢:“你閉嘴!” 

我說:“看來你也不能感同身受。雖然我們有一套手語,但最好的交流方式,還是說話。人長出手臂,是為了擁抱,不是打手勢。以前每次我們交流,都只能面對面站著,說實話你可別生氣啊,每次看著你我都很難受的,你本來就長得不好看,變成喪尸更丑了,臉上還有個破洞。這些都可以忍,但你說你干嘛沒事叼根煙呢,你又不能抽?,F(xiàn)在好了,我可以不用看你,就直接說話了。你也別生氣,如果你長得有吳璜一半好看,我肯定每天跟你說話。吳璜,你說是不是?” 

吳璜剛剛蘇醒,有氣無力地說:“求求你,你不要說話了,聽著頭疼?!?nbsp;

我“哦”了一聲,閉上嘴。 

一個小時前,我突然張口說話,不但讓他們震驚,自己也百思不解。 

但這也使得我成了最特殊的喪尸,隊長立即跟人類營地的長官請示,聽稱呼,好像是一個叫羅博士的人。 

羅博士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,命令隊長把我們都帶回去。 

因為擔心遭到喪尸群襲擊,人類的營地往西退縮了很遠。士兵們配有兩輛汽車,但要回到營地,還需要一陣子。 

我有些擔憂,但也沒辦法,我和老詹姆都被捆住了手腳,綁在汽車后排,動彈不得。 

我抗議道:“這樣不太好吧,很不人道啊。” 

隊長想了想,點頭說:“也是,你提醒我了。”說完,讓手下士兵把我們關進了后備箱。 

我跟老詹姆手腳折疊,擠在一起,在黑暗中彼此瞪著。 

開了大半天,車子停下。 

聽士兵們的交談聲,是路過了一個荒廢小鎮(zhèn),他們打算下車收集物資,順便吃點東西。 

“別忘了去藥店,找找退燒藥!”我在后備箱里大喊。 

隊長把后備箱打開,對我說:“你為什么會這么關心她,你不是個喪尸嗎?” 

“我被咬之前,是她的男朋友,”我說,“我要一直保護她的?!?nbsp;

隊長沉吟一下,說:“那你跟我們一起來。” 

士兵解開我腿上的皮帶,讓我走在他們前面。這也是為了讓我去測試危險吧,如果有喪尸出沒,我會第一個發(fā)現(xiàn)。 

我們在破敗的街道上穿行??吹贸鰜恚@里原來是一個旅游小鎮(zhèn),街道和店面都參考了西式風格。路旁栽種著花木,遠處,一個教堂的尖頂在暮色中露出來。 

這本是極具風情的小鎮(zhèn),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,石板路面布滿了褐色的痕跡,一看就是血液沉積。商鋪櫥窗和店門都被砸破,玻璃碎片散落一地。 

可以想見,喪尸蔓延時,這里爆發(fā)了多么殘酷的廝殺。 

一個士兵目呲欲裂,惡狠狠地看著我。 

他的眼神很熟悉,跟喪尸看著人類時的眼神一樣。 

我有點害怕,縮了縮脖子。 

天快黑了,我們在便利店翻找,總算運氣不壞,找到了一些食物和水。在我的堅持之下,又在藥店里找到了一盒布洛芬。 

我趕緊回到車旁,看了看布洛芬的保質期,然后灌進吳璜嘴里。 

吃了藥,加上休息足夠,她氣色很快恢復了些。 

士兵們把食物分給她,一起吃著。我被綁在一旁,看著他們大口嚼食餅干,肚子不爭氣地咕隆了一聲。 

士兵們大驚失色,舉槍四顧。 

我慚愧地說:“不要緊張,是我發(fā)出來的,我餓了……” 

“那你要吃我們嗎?”一個士兵緊張道,“你終于要露出你的真面目了,我就知道!” 

“哦,我想吃餅干?!?nbsp;

士兵們面面相覷,其中一個解開我身上的皮帶,遞給我一塊餅干。我一口口地吞咽掉。久違的飽足感在胃里彌漫?!罢婧贸园 !蔽覞M足地說。 

“你究竟是不是喪尸?”隊長懷疑道,“你身上這些傷口,會不會單純只是潰爛?” 

我心里也滿是困惑。似乎我身體里也正有一條船,將我緩緩渡回彼岸,腦子里的記憶也時隱時現(xiàn),濃霧中鳥翅撲振。 

我正想回答,眼角抽動,見到街對面的店鋪里,擺著一架鋼琴。 

我腦子里咯噔一聲,不自覺地站起來,向對面走去。 

士兵們警戒地看著我。 

我來到鋼琴前,按下一個鍵。這是機械鋼琴,不需要通電,但有些受潮,聲音有點澀。我又按了幾個鍵,琴聲連續(xù)響起,如同溪水流動。 

腦袋里的濃霧被沖散了,記憶的某個角落里,凍土化開,我將琴鍵一個個按下去,一首鋼琴樂流淌出來。 

吳璜的臉色依舊蒼白,但布滿了驚訝。士兵和隊長都長大了嘴巴。在我彈琴的時候,他們都沒有來打斷我。 

我彈完后,走回車旁。一個士兵提著皮帶,想來綁住我,但隊長擺了擺手。 

我坐在車后排,跟吳璜坐在一起。 

“嗨,你之前都沒有說,”我很高興,“原來我生前還會彈鋼琴?!?nbsp;

“我…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彈鋼琴。” 

我問:“那我是憑什么追到你的?” 

士兵們回頭看我們一眼,又轉過頭去。其中一個喃喃道:“這年頭,又會彈鋼琴又會追姑娘,肩上還長了朵花,喪尸都這么風騷嗎?” 

“其實……”吳璜剛要回答,聽到他們的嘀咕,就沒有再說話了。 

汽車在夜色中行駛,道路破爛爛,所以車速很慢。到下半夜的時候,才到了營地。 

一排軍人站在門口,面色嚴肅,武器森然。領頭的白發(fā)軍官旁站著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,頭發(fā)亂糟糟的,像是幾個月沒有洗過——或是從出生以來就沒有洗過,他戴著眼鏡,厚鏡片下的眼神卻精光四射,灼灼地看著我們。 

士兵們對軍官敬完禮后,也對中年男人點了點頭,低聲說:“羅博士?!?nbsp;

羅博士卻沒搭理,徑自穿過士兵們,站在我身前。他看了我良久,久到露出癲狂神色,久到我都有點不自然了,才聽到他喃喃道:“果然有些異常!我要研究!” 

白發(fā)軍官卻攔住了他,警惕地看著我。 

“先關起來?!避姽僬f。 




我被關在一個房間里,一面墻是鏡子,另三面都刷得雪白。 

房間里除了一副桌椅,空無一物,我大部分時間都對著鏡子,齜牙咧嘴。 

有一次我張開嘴,看到我的牙齦居然鼓起來了,上面還有幾條充盈的血管,不再像過去那樣干癟成一層枯灰色的皮。 

“怎么回事,”我有點不解,“難道我又變成人了?” 

這幾天,一些零碎的記憶在也恢復。房間的布置很熟悉,我想起來,在很多電影里,審訊房就是這樣的,我在鏡子上只能照見自己,門外的人卻像看透明玻璃一樣能看見我。 

我沖鏡子擺擺手,說:“對面有人嗎?你們好……” 

可以想象:對面的人一定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。 

果然,我這么說之后,門就被推開了。羅博士走進來。他身后有四個士兵,兩人用槍指著我,另兩人把我綁在椅子上。 

我沒有絲毫反抗。 

“你真的跟其他喪尸不一樣?!彼炅舜晔?,看著我,“你身上發(fā)生了什么,是索拉難病毒又變異了嗎?” 

我說:“吳璜呢?” 

羅博士繼續(xù)看著我,興奮地說:“但是索拉難病毒的機理我們已經研究透徹!一旦被血液接觸,百分百被感染,百分百致死。 

你的心肺功能、語言功能,消化系統(tǒng)……全部崩潰了,而且照道理是不可逆的?!彼麑χ疑舷麓蛄?,“你身上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?” 

他的話如此急促,像是連珠炮一樣,眼神也很渴切,仿佛我在他眼中是一件珍寶,而不是致命的喪尸。 

真是典型的科研人員,我心里想,但還是問:“吳璜呢,她在哪里?” 

“噢噢,那個女孩,她很好……” 

羅博士說完后,吩咐士兵在把針管插進我的動脈里。 

我說:“別費力氣了,我身上沒有……”說著,我也愣住了——隨著芯桿的上升,一股褐色的液體在針管里出現(xiàn),雖然很粘稠,但確實是血液。 

羅博士的表情也是一片驚喜,迫不及待地拿起注射器,裝進冷藏箱,匆匆出門。 

看守的士兵們知道我吃過餅干,因此也每天送常規(guī)食物進來。 

他們對我很好奇,我埋頭吃東西的時候,會問東問西,回答之后,我也問道:“對了,這個羅博士是什么人???” 

士兵們立刻露出敬意。 

原來別看羅博士不修邊幅,在病毒肆掠前,就是病理學博士了,好幾篇論文都登上了頂尖期刊。 

病毒爆發(fā)后,他一心研究喪尸,尋找解決這場末世浩劫的辦法,研制出了許多對付喪尸的藥。 

之前喪尸行動緩慢,就是因為羅博士把僵化藥藏在尸體里,漂到岸邊讓喪尸啃食,再輔以藥劑噴霧,才讓他們集體遲緩,戰(zhàn)斗力大減。 

“原來這個書呆子這么厲害啊?!蔽乙膊挥膳宸饋?。 

接下來幾天,羅博士每天都會來抽一管我身上的血,每次來臉上的驚異之色都會加深。 

有時候他圍著我轉,嘴里念念有詞,說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……長得也一般啊,怎么會如此不同?難道是身上長了一朵花的原因?” 

我一聽,連忙說:“怎么會!雖然你厲害,但這朵花可不是為你長的。” 

“那是為誰?” 

“是為了吳璜?!蔽衣卣f,“我生前的女朋友?!?nbsp;

羅博士聽完,若有所思。 

也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,第二天,吳璜就來看我了。 

墻面鏡被調成透明,隔著玻璃,我與吳璜對視。她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,但嘴里說的話完全被玻璃擋住了,我聽不到,不過能看到她臉上的笑容,我也很開心。我肩上的花隨著她的笑容招搖。 

那天過后,我就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吳璜了。玻璃外看守我的人,看我的眼神也出現(xiàn)了變化,不再是一味的嫌棄和恐懼,目光中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。 

外面肯定正在發(fā)生什么事情,我想,而且直覺告訴我,肯定跟吳璜有關。 

這一天,玻璃外看守的人換了班,但下一班人遲遲不來。我有點好奇,推了推門,不料合金門竟應手而開。 

我叫了一聲,但門外空蕩蕩的,無人回答。我只得疑惑地前行。廊道里空無一人,直到我走出看守區(qū),都沒有見到一個士兵。 

我高興起來,想著去找吳璜,便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,朝生人氣息密集的西邊走去。 

傍晚的天氣里,夕陽慘淡,一群鳥在樹林間撲騰著。這片營地藏在一片樹林中,伐出空地,空地上布置了許多帳篷和板房。 

我走到一處板房前,耳邊都能聽到人聲喧嘩了,邁步進去前又停下了——我這幅相貌,要是進了人群里,恐怕會嚇壞不少人。 

于是我繞開板房帳篷,沿著周圍的樹木轉悠,希望聽到吳璜的聲音。 

走了一會兒,直到夜幕降臨,吳璜的說話聲沒聽到,卻撞到了一個人。 

“是誰呀……”對面的人疑惑地問。 

借著遠處帳篷透過來的燈光,我隱約看到,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小女孩,十歲左右,穿著破舊的裙子,正好奇地看著我。 

她想必是出來撿拾柴草的,光線太暗,她看不清我灰敗的臉色和腐爛的傷口。 

我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。但她好奇地盯著我,說:“你也迷路了嗎?” 

我說:“你迷路了?那我?guī)慊厝グ???nbsp;

我牽著她的手,朝樹木縫隙透出的光亮走去。 

“你的手好冷?!彼г沟?。 

我有些不好意思,挪了挪,隔著衣服握住她的手臂?!斑@樣好些了嗎?” 

“好多了……其實冷一點也沒關系的。” 

夜深了,身后的樹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。我低頭看了下,小女孩走得很認真,不禁問道:“你不害怕嗎?附近可能有喪尸呀?!?nbsp;

“我聽媽媽說,喪尸已經不可怕了?!彼f,“最近營地里還來了一個喪尸,身上長著花兒,藍色的,可好看啦,而且還不咬人。要是每個喪尸都這樣,我很快就能回家了!” 

我不禁一陣暗喜,又問:“你家在哪里?” 

小女孩撓撓頭,說:“我忘了……” 

正走著,草叢里一聲輕響,小女孩“呀”了一聲。 

“怎么了?” 

“我的手被劃破了……” 

其實不用她說,我也知道她流血了,因為我的鼻子本能起抽動,牙齒一陣戰(zhàn)栗。久違的饑渴蒙上腦袋,讓我一陣眩暈。 

“是我劃傷,你怎么呻吟起來了?”她奇怪地說。 

這一聲稚嫩的話語將我從饑渴中驚醒,我蹲下來,撕開布條,替她包好。幸好傷口不深,可能是被鋒利的葉子劃過,包好就沒事了。 

我們牽著手走到帳篷區(qū),聚集起來的人們看到我們,都驚呆了。一個女人沖過來,拉開小女孩,退后兩步,警惕地看著我。 

“她迷路了,所以我?guī)貋??!蔽医忉尩馈?nbsp;

女人看了看小女孩,后者點頭,她猶豫一下,低聲道謝。 

人們看我的目光有些軟化,一個人鼓起勇氣走到我跟前,又轉頭沖其余人笑道:“他真的不咬人……”更多人走過來,好奇地捏捏我身上的肉,還有人看到我肩上的花了,贊嘆道:“這朵花真漂亮,這個喪尸真風騷?!痹谶@些贊揚中, 

我真的紅了臉龐。 

吳璜就站在人群中,視線越過許多人,也看著我。這時候夜色濃重,帳篷里燈光透出,仿佛一個個昏黃的月亮,落在了地上,簇擁著她。 

在與她的對視中,我肩上的花苞微微顫抖,仿佛風吹,又仿佛在蠕動。 

所有人都張大了眼睛。我一愣,也轉過頭,看到花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,藍色花葉雖然小,但層層疊疊,芳香四溢。 

“花開了?”吳璜走近說。 

“是啊,看到你,”我說,“花就開了。” 

她伸手想去觸碰,又縮了回來。我連忙摘下一片花瓣,居然還有點微微痛楚,皺了皺眉。 

“怎么了?”她問。 

“沒事,這片花瓣送給你。” 

吳璜剛剛接到手里,想說什么。這時,一群士兵就擠開人群,把我重新押了回去。 

不久后,羅博士又來見了我。 

他還是臟兮兮亂糟糟的模樣,眼睛里血絲密布,似乎好幾天都沒睡著了。他靠近我的時候,我嫌棄地退了一步:“你手上有油,別碰我……” 

“那你跟我走?!?nbsp;

“去哪里?” 

他說:“去見你的朋友啊,跟你一起來的喪尸。你現(xiàn)在身體已經跟喪尸不一樣了,我得看看喪尸對你有什么反應。” 

他領著我來到關押老詹姆和其他喪尸的看守室,門一打開,喪尸們立刻嗚嗚嘶叫,羅博士連忙退出去,把我留在房間里。 

喪尸們圍過來。 

我有點害怕,畢竟我身體里也開始有血流淌,對他們而言,這些足以引發(fā)可怕的饑餓。 

但老詹姆看了我很久,才抬起頭,打著手勢:“你好像變胖了?!?nbsp;

我說:“你好像變丑了?!?nbsp;

其余喪尸也跟我打招呼,我問他們:“你們一直在這里嗎?” 

“是啊,”他們說,“原先有很多喪尸,一個個被拖出去,說是做實驗,結果都沒有回來?,F(xiàn)在就剩下我們幾個了?!?nbsp;

見喪尸跟我一直閑聊,沒有絲毫攻擊的意圖,羅博士和士兵們走進來。喪尸們立刻撲過去,士兵們噴出網兜,罩住他們,羅博士拉著我走出去。 

“我還沒跟他們聊完呢……”我抱怨說。 

走到門外,我眼睛一亮,因為面前站著吳璜。她臉上笑意盈盈,看著我說:“阿輝,我要找你借一樣東西?!?nbsp;

“要借什么,都可以的!”我連忙拍胸膛說。 

她指著我的肩膀,“你的一片花瓣?!?nbsp;

原來我被關在看守室的幾天,吳璜也沒有閑著。 

她回到營地以后,仔細琢磨我身上的變化——我既然能夠由喪尸向人類轉變,從死亡之河的另一岸橫渡而回,那其余喪尸也應該有生還的可能。 

她向幸存者臨時委員會匯報了我的情況,委員們有贊成的,有反對的,兩邊爭執(zhí)不下。 

直到我牽著小女孩的手出現(xiàn)在帳篷區(qū),他們才最終確認我跟其他喪尸不一樣。 

而吳璜思索許久,發(fā)現(xiàn)我身上唯一的不同之處,就是肩上傷口長出來的花兒。 

想通之后,她連忙去找我,聽士兵說我被帶到了老詹姆這邊,又跑了過來。 

我看著她的眼睛,說:“這朵花本來就是為你長的,你要摘掉,當然可以啊?!?nbsp;

這句話一出口,周圍士兵們面面相覷,連羅博士也抽動了下眉頭,嘀咕道:“沒想到世界末日了,還被喪尸喂一口狗糧……” 

我說:“我們本來就是情侶嘛。” 

吳璜也臉紅了,忙說:“不要一整朵,花瓣就可以了?!彼屛艺咀?,用鑷子小心地夾下花瓣,放在冷藏盒里,遞給羅博士,“您可以分析一下成分,制成藥劑?!?nbsp;

羅博士如獲至寶,連連點頭。 

三天后,根據(jù)花瓣研制出來的第一管藥劑就出現(xiàn)了。整個營地的人都很興奮,在實驗室圍觀,要看藥劑打進喪尸體內的效果。 

我也被帶到了關押老詹姆的看守所外面,跟人群一起觀看。 

羅博士顯然三天都沒有休息,眼睛里的血絲密密麻麻,但他臉上是興奮的,手也在微微顫抖。 

“這就是世界的希望,”他說,“如果每個喪尸都能回轉成生人,那我們就可以跟那些逝去的親人再度擁抱了。” 

這番話在人群里引起一陣漣漪,有些人的眼角都迸出了淚光。 

在所有人的注視下,他將注射器扎入一個老詹姆的胳膊,然后迅速退出看守室。 

老詹姆被捆在座椅上,羅博士離開之后,按下了某個按鈕。單向鏡的里面,我看到幾個喪尸身上的皮帶“啪”一下解開,喪尸們都站了起來,在房間里走動。 

只有老詹姆還坐著,腦袋微晃,似乎有些彷徨。 

看到他不同于其他喪尸的模樣,我心里一喜,站在一旁的吳璜也露出了笑容。 

“看來我猜得沒錯,你肩上的花,確實是解……” 

話還沒說完,看守室里就發(fā)生了變故,老詹姆一下子站起,臉上的腐肉瘋狂地痙攣,呲出烏黑牙齒,狂躁地走來走去。 

他一邊走,喉嚨里一邊發(fā)出低啞的嘶嘶聲。 

喪尸們有些困惑,沖老詹姆打著手勢,但他沒有絲毫反應。 

我和吳璜對視一眼,都非常不解。 

這時,老詹姆仰頭嘶吼,卻只發(fā)出低沉的嗚咽。吼完后,他豁地轉身,朝一個喪尸過去,咬住了喪尸的手臂,然后猛一甩頭,將整條手臂撕了下來。 

一蓬黑血從喪尸肩上噴出,濺在單向鏡上,緩緩流下,將我們的視野染成一片黑紅。 




藥劑失敗之后,我又回到了看守室。 

這次,一連好些天都沒人來看我,墻面玻璃又恢復成單向鏡,士兵們也只把食物放進來就走,不與我多交談。 

我更擔心的是吳璜,她極力爭取的機會,希望靠我身上這朵花才研制解救喪尸的藥,卻不料藥劑讓喪尸極度瘋狂,這一次連同類都咬。 

這種挫敗肯定會讓吳璜不太好受?!岸脊帜惆?,”我扭頭看著肩上兀自搖搖晃晃的花朵,“一點都不爭氣。” 

正當我百無聊賴的時候,門被推開,羅博士帶著士兵們走進來說:“跟我來?!?nbsp;

我跟在他身后,走出了看守區(qū),穿過幸存者生活聚集的地方。 

很多人都以異樣的眼光看著我,但他們都沒有上前跟我說話。我有些詫異,小聲問羅博士:“他們怎么了,好像有點怕我?” 

羅博士轉過頭,厚厚的鏡片下,眼神有些灰暗。他也小聲說:“他們不是怕你,是尊敬你?!?nbsp;

“?。繛槭裁??” 

“因為你馬上就要當大英雄了。” 

我一愣,“怎么回事?” 

羅博士卻嘆了口氣,搖搖頭說:“進去再說吧?!?nbsp;

很快,我就知道我要幫什么忙了。我們走進了軍隊的指揮室,幾個戎裝的軍人一臉嚴肅地圍著我,為首的正是之前在營地前迎我的白發(fā)軍官。 

“從這朵花上提取的藥劑失敗,證明你只是個例,我們不能把希望放在喪尸變成人類上?!避姽俨[眼看著我,眼神銳利如鷹隼,“現(xiàn)在,我們決定組織一次反攻?!?nbsp;

“但你們之前不是試過很多次嗎,都被喪尸打回來了?”我說。 

軍官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,說:“也不能叫被打回來,是戰(zhàn)略性撤退……總之,這次我們有了制勝法寶,就是羅博士最新研發(fā)的FZIII型病毒?!?nbsp;

羅博士站在一旁,小聲插嘴道:“FZIII還沒有研制成熟,IV型也只是理論,需要復核實驗……” 

“戰(zhàn)爭就是最好的實驗?!避姽俅驍嗨谋г?,“FZIII型病毒是你一手研究出來的,你來解釋一下?!?nbsp;

說起病毒,羅博士振奮起來,從旁邊的金屬箱里拿出一個試管,舉到我眼前。 

冰藍色的液體在里面晃蕩,在燈光照射下,這半管藥劑顯得美麗又詭異。 

“FZ,意思就是冰凍喪尸,當然,這是一種修辭手法,它不會真的將喪尸凍住,但可以讓他們行動遲緩,最終徹底成為不能動的僵硬尸體,真正死去。你放心,F(xiàn)ZIII型對人無害,它能識別喪尸體內的索拉難病毒,并以之為養(yǎng)料,兩種病毒進行結合,在喪尸體內蛻化成IV型。III型只能拖慢喪尸的速度,IV型就能將喪尸徹底殺死,而且還有傳染性,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大量喪尸?!?nbsp;

羅博士用看著戀人般的眼神注視著試管,喃喃道,“它是喪尸的毒,卻是人類的解藥?!?nbsp;

我聽得不是太懂,就問:“既然這么厲害,你們用就是了,把我叫過來做什么呢?” 

軍官說道:“咳咳,這個……FZIII型的研制還不是很成熟。我們把它放在尸體上,進入喪尸內部,用氣罐灑進喪尸群,沾在喪尸皮膚上。這樣內外結合,的確能讓喪尸行動變得緩慢,但也僅此而已。FZIII型病毒在喪尸體內并沒有蛻變成IV型病毒,也就沒有形成傳染性,殺傷力不大?!?nbsp;

羅博士接著解釋道:“我想了很久,原因可能是喪尸體內的索拉難病毒太過密集,有自身的防御機制。所以FZIII型病毒需要在某種溫和的環(huán)境下,進行過渡性培養(yǎng),這種環(huán)境既要有血肉,又要有索拉難病毒……” 

我一拍腦門,說:“這說的就是我身體里嘛。你們是不是想用我的身體當做培養(yǎng)皿,培育IV型病毒?” 

軍官們互看一眼,似乎沒料到他們的想法被這么直接說出來,彼此都有些尷尬。 

羅博士撓撓頭,“這個也只是理論,我覺得還需要大量時間來驗證。” 

軍官揮了下手,似乎斬斷了空氣中的某種東西,說:“可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了,喪尸越來越多,再遲一會,說不定人類的火種會徹底熄滅?!?nbsp;

羅博士小聲嘟囔著什么,卻也沒有再爭辯了。 

我看了看羅博士漲紅的臉,又看著軍官剛毅強勢的表情,最后,視線落在了幽藍幽藍的FZIII型病毒試劑上。 

良久,我嘆口氣說:“我答應你們?!?nbsp;

羅博士說:“你要想好,IV型病毒現(xiàn)在還只是推測,如果它在你體內真的出現(xiàn)了,我不知道會發(fā)生什么……但很大可能,你也會死?!?nbsp;

這一刻,我并沒有感覺到死的可怕,或許是因為已經死過一次了。 

不過想想,在死亡之河上來回橫渡,也是件挺酷的事情。而且,如果真的能阻止喪尸,那吳璜就能活在沒有危險的世界里。 

這么想著,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壯,還有點不易察覺的喜悅——沒想到我成了拯救人類的關鍵,如果這是好萊塢電影,那么我就是主角,我就是布拉德·皮特。 

我點點頭。 

軍官露出喜色。 

羅博士欲言又止,但還是用注射器抽出藥劑,再緩緩打入我的血管。一股冰涼的感覺在血液里蔓延。 

“接下來呢?”我捂著手臂,問。 

軍官說:“接下來你要回到喪尸中間,等FZIII型病毒病毒慢慢進化成IV型,讓病毒在所有喪尸中傳播,結束這場災難?!?nbsp;

“喪尸……真的不能救了,只能毀滅嗎?” 

“嗯,你只是個例。我們做過嘗試,你也看到了,只是讓喪尸變得更瘋狂?!?nbsp;

我點點頭。我想起老詹姆說過的話,在所有的故事里,喪尸都會被消滅,只是早和晚的區(qū)別。 

盡管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,想想還是讓人覺得悲哀。 

“但我有個條件,”我說,“我要見吳璜。” 

軍人們對視一眼,目光里交換了許多我看不懂的信息。最后白發(fā)軍官還是點了點頭,說:“我?guī)闳ヒ娝??!?nbsp;

因體內注射了FZIII型病毒,為保險起見,我被轉進隔離車。 

車上還有綁著其他幾個喪尸——這是軍官的安排,如果FZIII型病毒在我體內進化成IV型,那在車廂里我們就會互相傳染,到時候直接放出去,傳染效率會提高。 

他們中還包括上次發(fā)了瘋的老詹姆,但奇怪的是,現(xiàn)在他手腳被捆,眼神卻格外平靜,似乎那次瘋狂咬人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。 

但我沒有理會他,只是透過玻璃看著趕來的吳璜。她身后還有幾個士兵,拿著槍,離她很近。 

幾天不見,她瘦了許多,臉色憔悴,幾縷發(fā)絲垂在耳畔。 

隔著厚厚的玻璃,我們對視著。 

“我要走了,”我說,“要回到喪尸中去了。” 

“嗯?!?nbsp;

“如果這場災難解決了,你要好好活下去?!?nbsp;

她點頭,“嗯?!?nbsp;

“你還有什么對我說的嗎?”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,“雖然有點矯情,也俗,但離別的時候,總要說點什么吧?電視劇里都是這樣的套路的?!?nbsp;

吳璜看了看旁邊的白發(fā)軍官,軍官點了點下巴,她才上前一步。她的臉離得很近,氣息將一小塊玻璃染得氤氳,也模糊了我的視線。 

“我這幾天沒怎么休息,”她說著,用右手中指輕輕按著太陽穴,似乎累極了,揉了一圈也沒放下來,“你肩上的這朵花,不是喪尸的解藥,喪尸不能轉化成生人。你去吧,我在這里很安全?!?nbsp;

我點點頭,揮了揮手。 

隔離車啟動,載著我往來路駛去,吳璜的身影更加模糊。 

突然,我捂著手臂,倒在車廂里,渾身抽搐。 

羅博士透過玻璃看到了我的異狀,先是一愣,繼而快跑兩步,使勁拍著車門,大喊道:“停一下停一下!”駕駛室里的人應聲剎車,羅博士隔著玻璃問我,“你怎么了,是不是FZIII型起作用了?” 

我抽搐不止,艱難地回答:“我不……身上好冷……” 

“快,鑰匙在哪里!”羅博士叫道,“把門打開!藥效提前發(fā)作了,我要帶回去研究!” 

拿鑰匙的士兵走過來,還在猶豫:“博士,萬一……” 

話沒說完,鑰匙就被羅博士搶走。他打開車門,跳進車廂,湊到我面前問:“現(xiàn)在是什么感覺?” 

我張開眼,映入眼簾的是羅博士關切的神色,不由暗自慚愧。我小聲道:“對不起了……” 

“什么?” 

我陡然翻身,一手從車廂前的士兵腰間抽出手槍,另一只手扣住羅博士肩膀,將他朝外抵著。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,槍管已經頂住了他的腦袋。 

“都別動!”我大聲道,“誰敢動,我就殺了他!” 

喪尸的聲帶和舌頭都壞死了,除了嘶吼,無法發(fā)出復雜的聲音。 

但我們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,就是打手勢。在海上漂流的時候,吳璜問過我,吃飯、走路和撒謊怎么表達。 

而用中指按著太陽穴,輕揉一圈,正是撒謊的意思。 

我還告訴過她,如果表示一直撒謊,手指就不要放下來。 

剛剛,她跟我道別的時候,手指便是按在太陽穴上的。 

她是在告訴我:她說的話是謊話。 

那也就是說,我肩上的花是喪尸的解藥,喪尸能夠轉化成生人。最關鍵的是,她并不安全。 

聯(lián)想到帶著武器的士兵與她寸步不離,她說話還要經過白發(fā)軍官同意,她的消瘦憔悴,我?guī)缀蹩梢詳喽ā诒卉浗?nbsp;

盡管不知道原因,但我曾經對吳璜說過,我會保護她的。 

說了這句話之后,我出門就沒有再回來。我不能食言第二次。 

在所有人驚恐的注視下,我挾持著羅博士,與軍官對視著。 

軍官不愧是沙場老手,幾乎沒有遲疑,第一反應就是舉槍對準了吳璜的腦袋。 

“我們各有一個人質,”軍官盯著我,冷聲說,“但我的人比你多。你要想好。” 

吳璜卻不管不顧,大聲叫道:“你別管我,快跑!你肩上那朵花是解藥,之前的藥劑被人掉了包,喪尸才狂性大發(fā)!你要保護好它!” 

我頓時明白,怒氣沖沖地看著軍官,道:“你怎么這么卑鄙!難道治好喪尸會影響你的地位?” 

軍官說:“一派胡言!快放下刀,放了羅博士!” 

我往身后看看,慢慢拉著羅博士后退,說:“你有士兵,但我也并不是一個人……”說著,我一揮手,拉開最近的一個喪尸身上的繩扣,他得了自由,低吼著要來咬羅博士,被我一腳踢到車廂口。 

他還沒爬起來,就聞到了更為濃烈的生人氣息,更加癲狂,朝士兵們撲過去。 

我如法炮制,將喪尸們全部放出去,只留下了老詹姆。 

車廂外一片混亂,只要有人被咬,很快就會加入喪尸的陣營。士兵們倉皇后撤,吳璜趁機擺脫了挾持,向我跑過來。 

她經過一個喪尸身邊時,喪尸張嘴要去咬她,我連忙喊道:“右邊!躲開!”她聽話地跳了一步,喪尸便去追逐其他人了。 

她跑到車前,我也丟下羅博士,跳下了車廂。 

“現(xiàn)在呢?”我問她。 

“快走!” 

我反手合上門,將老詹姆和羅博士關在車廂里,然后繞到駕駛室。 

司機早就跑掉了,車門都是敞開的。我和吳璜坐上去,啟動車子,在噴出的煙氣中迅速離開。 

我瞟了一眼后視鏡,身后依然是一片混亂,但士兵們已經站穩(wěn)了陣腳,正在逐步包圍喪尸們。 

一只喪尸從泥地里躍起,撲向軍官,立刻被彈雨打成篩子。 

吳璜顯然也看到了。她輕聲嘆息。 



車在林間行駛,原本的道路因無人休整,雜草從兩旁蔓延。車輪一路向前,軋過草莖花藤,發(fā)出吱吱聲。 

“我們去哪里?”我開著車,問道。 

吳璜搖搖頭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她看到我手上扶著方向盤,又呀道,“你開車很熟練啊?!?nbsp;

我看看自己的手,笑了笑:“這幾天我記起了一些事情?!?nbsp;

“那你記得自己的身份了嗎?” 

“還沒有……不過我的身份你早就告訴過我,總會慢慢想起來的?!?nbsp;

前方的路變得熟悉,我一愣:這不是就是我們在山坡上被抓后,士兵把我們押回營地的路嗎? 

這仿佛是某種循環(huán)——幾天前,我冒險把吳璜從喪尸之城里帶出來,送到人類營地,現(xiàn)在,我們又拼死從營地逃出來,回到了原路上。 

透過車窗,可以看到那個隆起的山坡,像是綠草地伸出了舌苔,等著迎接天空的滋潤。 

“對了,這幾天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?”我轉頭,看著吳璜消瘦的側臉,“你怎么會被他們軟禁呢?” 

她說:“那天給喪尸注射試劑,喪尸更瘋狂,但我越想越不對,就用你送我的那片花瓣再萃取了一小管溶劑,悄悄給老詹姆注射了。不到半個小時,我就看到他體內的索拉難病毒濃度開始降低,血小板也漸漸恢復活性。我想,上次之所以讓喪尸瘋狂,是有人把藥劑掉了包,不希望喪尸變成人類。但我還沒把數(shù)據(jù)保存,那個白頭發(fā)的將軍就察覺到了,他說我跟喪尸為伍,就把我關了起來。如果不是你提出要見我,可能現(xiàn)在還被關押著?!?nbsp;

我忿忿地拍了下方向盤,“我一看那家伙就不是好人!我看,他是怕喪尸變成再人類,會影響他的地位。哼,一把年紀了,還抓著權力不放!為了維持現(xiàn)狀,寧愿把幾十億人拖下水。” 

吳璜說:“但現(xiàn)在你肩上這朵花還在,我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,把解藥研究出來?!庇职櫚櫭?,“不過我雖然學醫(yī),也只是研究生水平,不知道能不能成……” 

我安慰道:“沒關系的,有時間和工具,慢慢來,一定能成?!币慌哪X門,“對了,我不是把羅博士也抓過來了嗎?你們一起合作,一定可以!” 

我想起羅博士和老詹姆還在關在后車廂里,便停下了車,打開車廂。 

羅博士猶自驚魂未定,好在老詹姆被牢牢捆著,沒有傷害到他。我向他解釋了一切,他邊聽眼睛邊發(fā)光,連連點頭:“好好好!”他看看我,又看看吳璜,再看了一眼老詹姆,“我們四個正好可以成為拯救世界的組合!” 

“是啊,一個女人,一個男人,一個喪尸,和一個……”我看看我自己,“半喪尸半人。這樣的組合很符合好萊塢電影群戲的人物設置?!?nbsp;

吳璜也露出了笑容,下午的陽光在她笑紋里流淌。她說:“我們一定能拯救世界!” 

這個午后格外美麗,陽光和煦,草長鶯飛,春風拂過大地,空氣清新得像是水流過肺部。 

這一切都像是一個故事的尾聲,一出舞臺劇的落幕,沒想到我能活到結局,我心里格外高興。 

“那走吧!”我手一揮,“我們駛向希望之地?!?nbsp;

我正要開車,手臂上突然躥過一陣寒流,仿佛有冰塊塞進了血管里。一陣戰(zhàn)栗襲擊我了全身,我打著顫,從座椅上摔了下來,槍掉在地上。 

吳璜連忙扶住我,臉色惶恐,一旁的羅博士卻后退了一步,疑惑地看著我:“又來?” 

我篩糠似地發(fā)抖,聲音碎成一縷一縷,“不是,真的很冷……” 

“那就是FZIII型真的發(fā)作了,要進化成IV型了?” 

我也不太清楚,但身體里的異狀越來越強烈,咬牙道:“應該是……有什么辦法……可以救我嗎?” 

“那我就放心了?!?nbsp;

聽到羅博士這句話,我一愣,吳璜反應慢了半拍,也扭過頭去,問:“???” 

“看來我的研究成功了。” 

羅博士走上前,撿起我落在地上的手槍,忽地露齒一笑,“這場喪尸浩劫,因我而起,也會在我手里終結。” 

他笑的時候,牙齒森白,仿佛映上了匕首的寒光。這一刻,他眼睛里的木訥和呆滯不見了,一心埋頭科研的宅男氣質也煙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,是狂熱和殘忍。 

他吐口唾沫,又舔了舔嘴唇,道:“你要是不病發(fā),我還得找個機會制服你們三個,但現(xiàn)在,上天也幫我?!眳氰珓傁脒^來拉我,立刻被他用槍指著,“你最好別動,我的手是用來做科研的,握著武器很不習慣,一不留神就會走火?!?nbsp;

吳璜立在原地,看著他,好半天才說:“那么,之前那管試劑,是你掉的包?” 

“當然?!绷_博士低頭看我,“你能從看守室跑出去,也是我安排的?!闭f著,他拍了拍腦袋,笑道,“但我就不多說了,我也看過不少好萊塢電影,反派總是死于話多?,F(xiàn)在,讓我們來進行毀滅所有喪尸的最后一步?!?nbsp;

他拖著我,來到后車廂,將我推了上去。 

“如果我的研究沒錯,你身上的IV型病毒會很快傳染給這個喪尸。你們都會死?!?nbsp;

他持槍站在車廂前,目光灼灼,似乎在欣賞期待已久的表演,“然后我把培養(yǎng)好的病毒帶回去,我依然是人類的救星。” 

體內的寒冷越來越劇烈,我想向他撲去,但只能蜷縮著身體。FZIV型病毒似乎通過空氣傳播,我看到老詹姆原來呲牙咧嘴的表情都出現(xiàn)了細微的變化。 

FZIV型病毒在他身上已經開始起作用。 

羅博士臉上笑意更濃,說:“哎呀,我終于明白反派為什么要說那么多話了,因為此時此景,實在讓人得意啊——你知道嗎,那天晚上我們一直跟在你身后,如果你咬了那個小女孩,我們就會毫不猶豫殺死你,人類也會知道喪尸不可拯救。但你居然沒有,我們暗中把她劃傷,流出血來,你都沒有下口。我把你帶到看守室,這個喪尸居然也不咬你……但沒關系,最終還是我贏了?!?nbsp;

“為……為什么一定要殺死喪尸……”我抖著聲音問,“我們都是人啊……” 

他撓撓頭,說:“人?人跟病毒有什么不一樣呢?都是爆發(fā)性增殖,都在瘋狂掠奪資源。這顆星球上的人太多啦,得清理掉一些,把空間和資源省出來。你放心,剩下的人會活得很好的,我們會走上新的進化之路?!?nbsp;

相比于體內的病毒,羅博士的話讓我更加冰冷。 

他轉頭,看到了我肩上的藍色小花,“對了,還有這朵花。真是奇怪,其他博士花了那么多精力也研究不出索拉難病毒的解藥,怎么這朵花就行?難道是自然的自我調節(jié),就像你們中國人說的,毒蛇出沒處,七步內必有解藥?” 

他湊近了,凝視著花,突然一把將它連葉帶莖地扯下來。 

一股劇痛在我肩上躥過。 

“就算是大自然,也戰(zhàn)勝不了我!”他說著,從兜里掏出一個試管,里面是透明的液體。他把花塞進試管后,透明的液體迅速鼓出氣泡,在密集的氣泡中,整朵花都被溶解了。 

羅博士把試管扔掉,濺出的液體在車廂壁滋滋作響,說:“喪尸就是喪尸,就應該被殺死,不要妄想著重回人類之身了。” 

我滿心絕望,卻只能縮在地上,聽著他得意的聲音,看著老詹姆逐漸僵硬的表情,想著吳璜……對了,吳璜呢? 

“叫你話多!”一聲嬌叱響起,吳璜從車廂一側跳出,手里舉著一塊石頭,向羅博士砸來。 

我頓時大喜,看來戲劇規(guī)律還是起了作用,反派只要話多,就能被抽空子打敗。 

但下一秒,羅博士敏捷地跳開,手按扳機,一顆子彈劃過吳璜手臂,血流了出來。 

老詹姆明顯躁動了,聳動肩膀,但被捆得結實,無法起身。 

“好險,”羅博士夸張地拍著胸膛,“差點就被你們得手了?!?nbsp;

吳璜捂著受傷的手臂,悲憤地盯著我。我剛剛升起的希望破滅了,絕望地看著吳璜。 

然后,我們倆的目光同時變得明亮。 

我朝她點點頭,她也頷首。她突然伸出手,將手上的血抹在羅博士的脖子和臉上,然后連忙跑開。 

“咦,你這是……”羅博士驚慌地摸了摸臉上,見只是鮮血,放下心來,“這是垂死掙扎嗎?” 

“或者,絕地反擊?!?nbsp;

這六個字是我說的。話音剛落,我已經湊到了老詹姆身前,手指努力摳動,解開了他身上的皮帶。 

下一秒,這個喪尸從座椅上撲出來,撲向了羅博士。 

羅博士驚惶后退,但車廂離地半米,他一腳踩空,仰面摔倒在草地上。他跌在空中的時候,手指連扣,槍管響起一連串的砰砰聲,子彈在車廂壁上撞來撞去。 

我連忙蜷縮著身子。 

老詹姆的身體被好幾顆子彈擊穿,但他渾然不懼。他的眼神格外扭曲,仿佛驅使他去攻擊羅博士的,不再是饑餓,而是真正的憤怒。 

他踉蹌走到車廂口,低聲嘶吼。 

羅博士還沒爬起來,就見一個黑影朝自己壓了過來。老詹姆緊緊抱著他,張嘴向他脖子上咬去。 

羅博士手被箍著,但瘋狂朝老詹姆的肚子開槍。 

子彈穿透了老詹姆的身體,帶出腐肉和隱隱見紅的血液,在空氣中散成血霧,仿佛一蓬蓬紅色蒲公英從他背后長了出來。 

但他沒有停頓,一點點湊近了羅博士的脖子,張開牙齒,又一點點咬了進去。 

羅博士的眼睛里布滿了絕望,像是兩潭沼澤。 

血先是從老詹姆的嘴角溢出,接著,羅博士的頸動脈處涌出一道鮮紅的噴泉。 

這對喪尸是無比強大的誘惑,但老詹姆沒有絲毫吮吸,依舊死死咬著。直到羅博士沒有絲毫聲息,雙眼被陰翳完全籠罩,才松開了牙齒。 

我掙扎著爬過去,看到他躺在羅博士旁邊,周圍一片血污。吳璜站在幾米外,想要靠近,又不敢。 

“你怎么樣?”我問道。 

他艱難地比著手勢:“我的腰椎被子彈切斷了,腦袋也中了一槍?!?nbsp;

我想說你會沒事的,但不愿騙他,只是道:“哦。” 

“你看到沒有,我的血也是紅的了?!彼f,“你的花真是有用,我原本也可以重新變回真正的活人?!鳖D了頓,又補充道,“但現(xiàn)在只能是真正的死人了。” 

是啊,雖然他有了重新回轉人類的跡象,但現(xiàn)在還是喪尸,受了這么重的傷,還感染了FZIV型病毒,很快就會徹底僵化,不再動彈。 

“你別用這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,”老詹姆道,“你的情況,比我好不到哪里去?!?nbsp;

“但你先死?!?nbsp;

他做出一個哈哈哈的手勢,表情卻沒有絲毫喜悅。過了一會兒,他又比劃道:“真遺憾你也要死,”他指著不遠處不知所措的吳璜,“你原本可以有幸福。” 

我趴在車廂邊,俯視著他。他的面孔雖然被血污遮住,但五官一下子清晰起來,濃霧中飛鳥撲騰而出。霧氣散盡,我終于看清了記憶迷霧里的一切。 

“我想起你是誰了,”我說,“你不是演員,也不是教師?!?nbsp;

“那我是……”他問道。 

但這個手勢沒比劃完,他的手就徹底僵在了空中。 

我躺在山坡上,茂盛的草葉遮蔽了我。吳璜坐在一旁。 

“你現(xiàn)在好些了嗎?” 

“我快死了?!?nbsp;

吳璜哀戚地看著我,“我?guī)慊厝?,一定能治好你的?!?nbsp;

“不用了……也來不及……”寒冷的潮意在我身體里一波波涌動,我要集中精神才不會睡著,“我身體里是IV型病毒病毒,如果回去,一定會被將軍提取出來,用在喪尸身上。但喪尸是有解藥的,你要找到那朵花,救……救我們……” 

“但花……被羅博士毀掉了……” 

我努力側過頭,一片草葉在我鼻子上搔動,有些癢。我說:“肯定不止這一朵,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平衡機制,既然出現(xiàn)了索拉難病毒,就一定會出現(xiàn)解藥。我不小心讓解藥的種子落在了肩上,長出了這朵花。花雖然毀了,但一定還有其他種子,你要找到它……” 

有液體落在我臉上。真好,是溫熱的感覺。 

她離我近了些,把手放在我額頭上,“你身上很冷。” 

“嗯?!蔽艺f。 

“對了,我有一件事情騙了你?!?nbsp;

我的聲音越來越輕,“我知道。” 

“嗯?” 

“我不是阿輝,我不是照片上的人。我跟他只是長得像,但我們其實不是情侶。我們甚至都不認識?!?nbsp;

“是啊,我和阿輝只是逃跑的時候,跑到了你的房子。”吳璜看著我,好半天又說,“你全部記起來了嗎?” 

“是啊,或許是回光返照吧,我記起來了一切。我是另一個人,我有別的故事,我不是阿輝?!碧旌诹藛??我的視野有些模糊,但還是努力睜著眼睛。 

“對不起,當時你說是阿輝,我沒有解釋,我想著你會保護我?!?nbsp;

我點點頭,“但我還是很高興,我保護了你?!?nbsp;

吳璜抱著我的頭,過了一會兒,問道:“那你到底是誰呢?” 

我想發(fā)出聲音,但喉嚨干澀無力。 

她把耳朵湊到我嘴邊。 

“我叫……”我吞口唾沫,“叫……” 

“什么?” 

“布拉德·皮特。” 

尾聲 

那場爭斗過后,平靜持續(xù)了很久。 

在人類和喪尸對峙的日子里,我經常會跟姐姐一起,在樹林里尋找。我問她,我們在找什么。 

她說,找一種花,一種能將亡者從死亡河流的彼岸渡回來的花兒。她給它取名為彼岸花。 

現(xiàn)在,彼岸花是人類和喪尸的共同希望。 

那天姐姐一個人回到營地,告訴我們,羅博士死了。軍人們警惕地圍著他,要殺了她為羅博士報仇,但她讓士兵先搜查羅博士的住處,查閱他電腦里的信息。 

于是,我們知道了羅博士才是這場浩劫的罪魁禍首,而逆轉喪尸的關鍵,就是喪尸叔叔肩上那朵招搖風騷的花兒。 

說起來,我還見過喪尸叔叔。 

那次我在樹林里迷路,是他拉著我的手,帶著我從夜幕里走出來。我記得他的手掌很硬,一片冰涼,握起來卻很有力量。 

但現(xiàn)在,他被埋在山坡下,已經過了很久很久,他的尸骨冰涼依舊,力量卻早已消散在泥土里了吧。 

他肩上盛開的彼岸花,也再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 

但姐姐一直沒有放棄尋找。她帶著我,翻遍了附近樹林所有的枝葉,連泥土里剛剛冒芽的草莖也不放過。 

有時候她的胳膊被荊棘劃傷,有時候她從樹干上跳下來崴了腳,更多的時候,她累得靠在樹干上,輕輕喘氣。 

整個春天和夏天,我們都在尋覓,卻一無所獲。人們對它的希望開始變淡。 

等到了秋天,葉子開始泛黃落下,一切都顯得蕭索,姐姐卻還沒有停下。有人勸她說,這個季節(jié)不會有花開,可能彼岸花只有一株,恰巧長在喪尸叔叔的肩上。 

還有人說,往者已矣,世界充滿危險,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(xù)活下去。在人們的勸說中,姐姐始終抿著嘴,不發(fā)一言,第二天又到樹林荒坡上尋找彼岸花的蹤跡。 

直到冬天來臨,這個沿海地帶罕見地下起了雪,她才仰著頭,看著天空,停下了腳步。 

她仰頭的時候,我看不到她的表情,但我想,她的眼眶里一定盛滿了淚水吧。雪會落到她臉上,落在眼睛里,在淚水中融化。 

這個冬天,喪尸來進犯過兩次。不知為什么,人們沒有像以前一樣認真地跟他們廝殺了,且戰(zhàn)且退,退到安全區(qū)域就停下了。 

我想,他們知道喪尸都有生還的可能,哪怕彼岸花遲遲沒有找到,也不再單純地將他們視為魔鬼了吧。 

冬天還發(fā)生的一件事情,就是姐姐遇見了她的男朋友。一小隊幸存者通過電臺找到了我們,其中一個,正是在喪尸肆掠時跟姐姐分開的阿輝。 

阿輝哥哥說,他外出查探,被人群沖散,越走越遠,沒想到在這里又團聚了。 

這種末世浩劫中的愛情重逢,格外溫暖,是我們都樂于見到的戲碼。只是我看到,當阿輝哥哥抱姐姐的時候,她有些不自覺地退縮了一步。 

就像人們說的,活著的人還要繼續(xù)活下去。盡管整個世界都布滿了喪尸,但我們在冬雪里互相取暖,彼此保護,有驚無險地挨過了這個寒冷的季節(jié)。 

春天來的時候,我們打算再往后退,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修建營地。 

離開前,姐姐想去那個山坡一趟。 

去那里干什么?阿輝哥哥說,很危險的,有很多喪尸。 

我有一個朋友,埋在那里。這一走,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,我去看一下。姐姐說。 

阿輝哥哥肯定也聽說了喪尸叔叔的事情,沉吟一下,點頭說,那我跟你一起去吧,我也要謝謝他。對了,他叫什么名字來著? 

姐姐說,布拉德·皮特。 

他們去山坡的時候,我也跟了過去。我們穿過很荒蕪的道路,在茂盛生長的樹林里艱難行走,雖然困難,但好在一路上都沒有碰到喪尸。 

我們從下午走到黑夜,又從黑夜走到黎明,才走出樹林,一大片生機勃勃的原野立刻撲面而來。 

天氣非常明媚,陽光穿破云層灑下,植物鉆出泥土,仿佛厚厚的綠毯在地面鋪開。春風低掠,鉆出草毯的花朵在風中搖曳,姹紫嫣紅。 

偶爾風大,原野上便涌起了斑斕的波浪。我們涉草而行,一些花瓣粘在褲腿上,走著走著,姐姐的臉色突然有些變化。 

這時我能看到不遠處的山坡,它的顏色并不是斑斕駁雜,而是一整塊亮藍色,仿佛嵌在綠毯上的藍寶石。那是什么?阿輝哥哥問道。 

姐姐愣愣地看著,突然邁步跑去。原野山布滿了綠草與鮮花,她跑過的地方,涉出了一道淺淺的痕跡。 

微風吹過,草痕消弭。她跑得那樣快,像是一只掠過草尖的雨燕,一頭沖進了春天里。 

我和阿輝哥哥也連忙跟了上去。 

走得近了,我們才看清,山坡上竟然長滿了奇異的小花,花瓣呈藍色,上面蔓延著暗紅的脈絡。 

我見過這朵花,在許多資料上,在無數(shù)人的傳說里。 

彼岸花。 

這是喪尸叔叔埋葬的地方。他的身體在泥土里腐爛,但他肩上的種子經過了一年的孕育,再度萌發(fā),彼岸花迎風盛放,開滿了整個山坡。 

姐姐蹲下,喘著氣,但將頭湊近花叢中,深深呼吸。當她抬起頭時,我看到她眼角沁出了淚珠,沿著臉頰滑下。 

淚水滑過的地方,被陽光映得隱隱發(fā)光。我不明白姐姐為何哭泣,但我知道,這是整個春天最美的痕跡。

 

作者:阿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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